寿安殿的东西一应都是按着文以宁的意思来摆放,这会儿文以宁正坐在殿中看着宫人们忙进忙出,夏日天热,文以宁也不想下人劳累,总是招呼他们休息,所以东西搬了几日也没有搬完。
听见如意这么说,文以宁自然答允,“也好,我也许久没有见那孩子了,也没得空去太平馆问问师傅们,这孩子读书如何……”
瞧着文以宁没有舒展开几天的眉又要皱回去,如意伴了个鬼脸说:
“是主子您自己说的,说大皇子只需要平平安安地生活就好,书读得好不好并不重要。”
“那是先前我以为无论如何瑞儿都不会继承皇位的……”
“好了,我的好主子,别成天想着这些烦心事了。好歹您现在是熬出头了,都成了太后主子了,这合宫里啊,可都是您说了算,哪里还需要成天愁眉苦脸的!”
说着,如意将一盘子松糕推到了文以宁面前:
“喏,主子,在我去听雪堂的时候,您吃点这个消消暑。我听说您最喜欢这个了。”
说着,如意也不等文以宁应声,自己就转身跑了。文以宁看着如意那心里有鬼的样子,再看看桌上那不常见到的松糕,明白又是有些人在背地里捣鬼了。
松糕乃是江南有名的小点心,锦朝京城地处北疆,京中就算有人懂得制作这种点心,也很少有人喜欢吃。
没有需求,商人小贩又哪里会卖。
可是,文夫人乃是江南人士,松糕是文以宁和文舒窈小时候常吃的点心。
这一点文以宁从来没有对旁人说起过,加上后来入宫,一举一动都牵扯到家族的存亡,文以宁自然不会轻易将喜好示人。
却不知道那个宫殿监正侍卫奉国,是从哪里知道了这种事情。那天在监侍馆,从白茶开始,到松糕摆出来,再到卫奉国知道他雷雨的夏夜不安枕。面对宁王的发难,还有皇帝的暴毙,明里暗里,这位卫公公也帮了他许多。
只是,文以宁不明白,卫奉国为何要待他这般好?
“阿娘——”
一个脆生生的童声打断了文以宁的思绪,抬头看见一个身着褐色衣衫的小男孩跌跌撞撞跑进殿里来,冲着他张开了双手:
“阿娘抱!”
八岁的男童其实也有三十来斤重,抱一会儿可以,可是抱久了也撑不住。
刻意忽略了对方口中怎么也纠正不过来的称呼,文以宁只将孩子抱在怀里,让凌风慢坐在他的腿上,顺手挽了袖子替凌风慢擦去了嘴角流出的口水。
“大皇子倒是看着壮了许多。”
如意笑嘻嘻地进来,还带着伺候大皇子的几个嬷嬷。
小凌风慢倒是一点儿不客气,看见桌上有没见过的点心,不等文以宁开口,就自己手脚并用抓过来塞在了嘴里,文以宁看在眼里,心里却不是滋味。
他是疏于管教这个孩子,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孩子会成为天子。
亡羊补牢,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瑞儿,”文以宁将小孩摆正,唤这孩子乳名,“登基大典需要你做什么,你可都记住了?”
凌风慢呆呆地看着文以宁,看了一会儿,突然“呵呵呵呵”地傻笑了起来,搂着文以宁的脖子“啪叽”地一口亲在文以宁的脸颊上:
“阿娘今天真漂亮!瑞儿喜欢!”
凌风慢的乳名是文以宁第一次遇见这个孩子的时候,他给他取的。后来孩子长大了,却还是用这个乳名自称,文以宁一直纠正不过来,便随他去。
可是如今,凌风慢是要做天子的人……
文以宁皱眉,看了看跟着来的嬷嬷,那个女人年纪大了,一看见中宫皇后、未来的太后这么盯着自己,立刻就跪下来了:
“皇后主子恕罪、皇后主子恕罪,奴婢已经教过多次了,可、可是大皇子他,他就是不明白。”
长叹了一口气,文以宁摇摇头要嬷嬷平身出去了,这样殿内只剩下了如意一个人伺候。
文以宁看着凌风慢,认认真真地说道:
“瑞儿,从前我没要求你学那么许多,可是如今不一样了。你既然身为皇子,未来还会成为天子,肩上肩负着天下万民和百姓的福祉,我不求你做一个明君,但求你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天下不至大乱。”
“你终有一天会长大,我也有一天会老、会死,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以后将来很多事,都需要你一个人去面对,你明白吗?”
文以宁说得苦口婆心,可是凌风慢只顾着吃嘴中的松糕,呆呆地看着文以宁,傻呵呵地乐。
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状况,可是却没有想到了八岁,凌风慢的智力还是如此的遭。这孩子胎里不足,生下来就是个痴傻的,若非那时在太子府上遇见文以宁,指不定这孩子小时候就被他的亲生母亲仁姬给杀死了……
看着凌风慢现在这样子,文以宁揉了揉自己胀痛的额角,只怕明天的登基大典又是一场恶战——文武百官断然不会接受让这样的痴儿成为王朝长期的统治者。
主少则国疑,何况少主痴傻?
看着凌风慢傻乎乎的、一脸天真无邪的笑,文以宁又忍不住扶住额头:他是皇后的时候,每天为了凌与枢的前朝和后宫劳心伤神;好不容易凌与枢离开人世,他成了太后,却还是要为了凌与枢的儿子操心。
文以宁有的时候不由得想,大约是小时候母亲舍不得自己的离开,没有让自己随师父远行,终归是酿成了今日的苦果。若当时跟着师傅远了朝堂、去了江湖……
也罢,往事不可追。看眼前、旁的不说,
怎么让凌风慢安安静静坐在大殿上已经给他出了一个难题,再加上登基大典前后时间很长,十年前参加一次已经让那时身为皇后的文以宁身心俱疲,何况是一个年仅八岁、还天生痴呆愚笨的孩子?
☆、第十四章
在堕星台、上元殿和礼部的商议下,新帝登基的日子被定在七月初二。星官说那天星象大吉,且宜祭祀、祈福,是多年来难得的好日子。
按例,礼部尚书、郎官还有奏事处的总管太监会到储君居住的听雪堂给他冠服、然后用銮驾接到堕星台,接受星官的祝祷,再由上元殿的法师们引路,到奉先殿祭拜了锦朝历代先帝之后,最后到明光殿登基称帝、再接受百官朝拜。
这过程说来简单,可是对一个八岁的傻子来说却太过艰难。
对底下伺候的人来说,更难。
文以宁看着坐在銮驾上扭来扭去的凌风慢,心里七上八下、十分不是滋味——今日是新帝登基,他作为先帝桓帝的中宫皇后、新帝的养父和太后,无论如何是不该、也不能出现在这里的。
可是,
因为太担心,明明雨季才刚过去,他却接连三天夜不安枕,初二这天更是还没到四更天的时候,就早早地起床,在寿安殿中焦虑地走来走去。
如意和平安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最后还是如意灵机一动,想了这么一个主意:
后宫嫔妃既然不能参加皇帝的登基大典,也不能干预朝政,那么便让他扮作能够参加的人前去凌风慢的身边。
如意在宫中关系最好的人都是太监,自然而然地将原来大皇子身边伺候的太监换下两人,这会儿就让他能“伺候”在了銮驾左右。
皇室最重礼仪,大典并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凌风慢没见过这样大的仪仗,没走几步就坐在銮驾上哭闹起来,陪驾的官员们头大,心里却满腹抱怨。嬷嬷也急得满头大汗,只盼着能够劝下凌风慢。
正在众人措手不及、左右为难的时候,忽然听见了拨浪鼓的声音——不仅仅是凌风慢,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文以宁只看见那个喜欢穿蓝色蟒袍的太监,手里拿着一个和他身份地位极其不相符的玩具,笑眯眯地往这边走过来。
“卫……公公?”
“千岁大人?”
人群中有人认出来这个男、不,应该说是太监,官拜四品,位列十五个总管太监之首。
卫奉国笑着走到了銮驾前,将手中的拨浪鼓递给了哭着的凌风慢。
凌风慢偏着头看着卫奉国,卫奉国只是笑,凑过去在凌风慢耳边低语了一句——这个举动在旁人看来是十分僭越和逾矩的,可惜没人敢对京中的“千岁”大人有什么意见。
听过了卫奉国的话之后,凌风慢只接下了拨浪鼓、停了哭。卫奉国便退开一步,收了脸上的笑意,盯着礼部和奏事处的人开了口:
“皇上年纪还小,你们一味赶路、忙着进行典礼,一点不顾念孩子的心性,这就是你们办事的态度吗?”
“奴、奴才们是……”
文以宁见宫人、太监们才听了一句话就吓破了胆,纷纷跪下来告饶,心里奇怪。可是却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所以他没有跪。
等到如意忍不住出声提醒,文以宁意识到自己“鹤立鸡群”的时候,卫奉国已经带着固定角度的笑、凑到了他面前:
“你——是哪宫的?胆子倒是不小。”
说着,卫奉国顺手捏起了文以宁的下巴,上下打量着文以宁。
如意一看跳起来刚想要开口,却被礼部的郎官打断:
“千岁大人,您、您若是没有旁的事情,我、我们这、这还要带着皇上去、去……”
卫奉国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却也不放开文以宁,看了文以宁一会儿,卫奉国忽然笑了:
“长得倒不错,不如给我做个男宠如何?”
“放肆——”
如意忍不下去,想要过去将自家主子拉过来,可是还没有跳过去就被旁人给压住:
“你不要命啦!那可是千岁大人!忤逆他你没有什么好下场知道吗?!再说了,跟着千岁大人,做千岁大人的男宠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以后保你一生的荣华富贵,比你在宫中当太监要舒服太多了!”
如意着急,却还是被人拉着远离,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卫奉国搂着文以宁慢慢走远。
待銮驾在锦廊上越走越远,文以宁这才推了推卫奉国,从他的怀里挣脱开来:
“卫公公的胆子未免太大了一点。”
“娘娘的胆子不也一样很大吗?”卫奉国没否认,只抱了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一身蟒袍的文以宁,“不过娘娘您穿蟒袍倒是挺新鲜、也挺好看的。”
文以宁早知道卫奉国认出了他,却捉摸不清这太监的心思,听了这句,也就默然不语。
他到底是要帮他,还是宁王身边派来接近自己的人。
是敌?还是友?
文以宁摸不清,也看不明白。纵有千般心思,此时此地也不宜开口相问。
正在这个时候,晨钟乍响。
再过不久之后朝臣们就会陆续往这边走来,新帝登基后这是第一次早朝,各怀鬼胎的臣子们定会借着这个机会再谋出路。
文以宁可不想给朝臣们落下什么话柄,于是对着卫奉国说道:
“还要多谢卫公公方才帮忙,好让皇上安心参加大典。若是没有旁的事情,我就先告辞了。”
卫奉国“啧”了一声,眯起眼睛来看着文以宁,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有人抢在他们二人前面开了口:
“千岁大人今日怎么有空站在这儿啊?”
卫奉国回头,看见的是宁王和孙傲客两个人并肩而行,说话的人是孙傲客。文以宁没有见过这个江湖人,可是却认得宁王——
他不能被宁王认出来。
而文以宁还没有动,卫奉国就已经率先走了一步,用他宽阔的肩背挡住了文以宁,也挡住了孙傲客探视的目光:
“孙阁主这话问得好,却不知道阁主是不是也和咱家一样,想要趁这喜庆的日子,沾点皇家的喜气呢?”
“哼——”孙傲客轻哼一声,他和卫奉国都知道彼此到底为何而来。
不漏口风、又要探底。
“好了,二位都是本王的助力,莫要伤了和气才好。”
“王爷说的是,在下倒是对孙阁主景仰得紧,若是阁主何日得空了,还请来府上一叙。”
“那就承公公盛情。”
孙傲客说着,却将目光放在了卫奉国身后,一个闪身就绕开了卫奉国,一把抓住了文以宁的手腕:
“你是哪宫的太监,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孙傲客这么一来,文以宁不用抬头也能感受到,宁王的目光跟着过来了,若是被宁王发现了……
他下意识地一颤,更是加剧了孙傲客的怀疑:
“你抖什么?!怎么不敢抬起头来?!”
说着,孙傲客就要伸出手去将文以宁的头抬起来,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动手,就被卫奉国强硬地挤了进来。卫奉国一手拉住了文以宁,将文以宁整个人抱在自己怀中,这才搂着人对孙傲客说道:
“孙阁主,您这是要对我的人做什么呢?”
孙傲客看着卫奉国似笑非笑,可是却很强硬的脸,皱起了眉头:
“在下怎么没有听你说千岁大人好这口——?”
“咱家的喜好难道还要天下人皆知不成?”
眼看卫奉国和孙傲客剑拔弩张,宁王上前一步拉住了孙傲客:
“孙阁主,这是卫公公的私事,你不便……”
孙傲客还想发作,可是卫奉国却没有给他机会,只见卫奉国稍微将文以宁拉开一点点,然后低下头去用双唇捕捉到了文以宁微凉的嘴唇,细细地舔过了那双薄唇之后,卫奉国给了惊讶地张大了眼睛的文以宁一个狡黠的眼神,之后就仔细地亲吻起来。
掺着淡淡的熏香和烟卷味,伴随着避不开的狂热唇舌,文以宁只能惊讶地看着卫奉国,忘记了思考、甚至忘记了推开对方。
孙傲客没有料到卫奉国会当着他的面猥亵一个太监,宁王也十分尴尬地转过头去。
幸好他们转过头去,自然没有看见文以宁眼角的泪痣。
不久之后,宁王也不想和卫奉国告辞,拉着孙傲客离开了,待他们走远之后,卫奉国才放开文以宁,双唇分开时候牵连的银丝,被卫奉国带着一脸温柔的笑意舔掉,最后还啄了啄文以宁的唇角:
“他们走了……”
“你——!”
这个时候,文以宁才想起来要推开卫奉国,可是已经晚了,该吃的豆腐、该占在唇舌上的便宜,卫奉国都已经拿去了,文以宁现在只能懊恼地低下头去,不看卫奉国。
偏偏这个太监老谋深算,不愿意轻易放过他,反而欺近他将他逼得靠在了墙上:
“娘娘,这是您的初吻吗?”
“初……?!”文以宁的脸上倏然一片绯红,默了半晌道,“……让你失望了。”
“怎会?”卫奉国笑着用拇指肚蹭了蹭文以宁的嘴唇,“您是不是第一次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初吻可是给了您。”
瞧着卫奉国满眼的温情脉脉,文以宁只敢看一眼那深邃好看的眼睛,却不敢再有第二眼。
他怕陷下去,最终还是一场梦。甚至是噩梦。
而且,卫奉国在后宫众位嫔妃之中那么吃香,他所说的话是不是哄人的甜言蜜语,文以宁一点也不确定,因为懊恼,下意识地、他就顶了回去:
“鬼才信你。”
谁没听过——玉臂千人枕,朱唇万户尝,他才不会相信这是卫奉国的初吻。
“娘娘,咱家知道您很聪明,可是做人哪能这般自夸的?”卫奉国故意皱起了眉头,笑着看着他。
“……什么?”
文以宁不明白。
“鬼才、信啊,”卫奉国重复了一遍,笑得十二万分的不怀好意,“娘娘您说自己是鬼才,这未免太过自负了吧,嗯?”
☆、第十五章
常言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万里江山万里尘。
帝王更迭,权力更张,朝中局势动荡。权倾天下的、阿谀奉承的、结党的、抑郁不得志的……但凡是前朝的,在新帝登基之后,都是一样的。
近日里天气渐渐凉了,雨季和暑热渐褪;再六日,便是乞巧节。
文以宁揉了揉自己微痛的额角,抬头无意中看了看外头的弦月: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天上那对可怜的男女才相会,地上的有情人也盼佳偶良缘。
可惜,文以宁看向自己宫中这黑压压的人群,一个个吵得脸红脖子粗。再好的日子,文以宁也没兴致了。
何况,他是太后,先帝新丧,良缘或佳偶,都与他无关。
早晨,他在锦廊上好不容易摆脱了卫奉国的纠缠、回到自己的寿安殿中,换下蟒袍没有多久,眼前这班朝臣就吵吵嚷嚷地来了。
为首一人自是让他头痛的宁王顾诗心,而更令他头痛和操心的,却是坐在怀里睡得天塌不惊的小皇帝——凌风慢。
朝臣这么晚了还聚集在他宫中,正是为了这个新登基的小皇帝。
“太后主子,恕臣说句不中听的话,皇上这样的资质,当个县主都属勉强,怎能成为明君?锦朝的天下,决不能就这样白白断送在一个傻子手中!”
第4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