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内派遣的中官和小黄门在坊内穿梭,长随抬起装满的木箱,装上大车,常伴着一声钝响。
看到箱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张铭倒吸一口凉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官银!
全是白花花,铸造成方形的官印!
看分量,一块至少十两。
下意识数着木箱,估算车上银数,张铭心中骇然。
这么多的银子,都是从何而来?
天子建造豹房,不为游玩赏乐,竟是为铸造官银?
说出去,谁会相信?
不是亲眼所见,张铭也不敢置信。
“奴婢拜见陛下!”
管事的中官上前,躬身下拜。
房中忙碌的工匠同时停下,跪地行礼。
“都起来。”
朱厚照抬手,示意众人继续铸银,该做什么做什么。
“朕随意看看。”
天子有令,工匠们再次忙碌起来,比起先时,用出更多力气。
“抬一箱铸好的官银,呈陛下过目。”
张永小声提醒,管事太监立即动作,绑上车的木箱不好动,未装满的银箱还有两只。
“陛下请看。”
箱中银锭,不是两头翘起的形,而是长短类似,宽窄略有区别的条形。
翻过一面,压刻有正德元年,银锭重量等字样。
“小者五两,大者五十两。”
“银矿石熔炼之后,熔铸成锭,成色亦有少许不同。”
朱厚照拿起两枚银锭,掂了掂重量,问道:“比府库官银如何?”
“回陛下,好于成化弘治官银,比天顺官银稍有不如。”
“恩。”
放回银锭,离开铸银坊,穿过两条回廊,打击声消失,骤然变得安静。
“此为熔铸金银器皿,番邦器物之所。”
“此间分拣钗环拆下的珠玉宝石。”
“运银矿石之木,虽已凿空,然其质地尚好,可制桌椅工具,供房内支用。”
“陛下,熔铸的金锭,五至十两不等,均另外装箱,运送宫城,交承运库。”
“往来出入,均有簿册记录,损耗亦有详实记载。”
办事太监引路,没到一处,便做详细讲解。
宫中再多金银珍宝,番邦贡品,也是前朝积累。豹房中的金银珠宝,俱为自己所得,朱厚照负着手,勉强克制,嘴角也差点咧到耳根。
多亏有杨先生!
不然的话,内库国库都得跑马。
现如今,朕有钱了,设卫造船,仿效太宗皇帝,扫平草原,指日可待!
三绕两绕,历史的惯性再次发挥作用。
浙海匪患解除,贪官污吏被一通收拾,造船出航尚需时日,坐不住的少年皇帝,终于将视线盯向了北边。
正想着到边镇打谷草的小王子,尚且不知,熊孩子有了钱,财大气粗,终于耐不住寂寞,计划北上,同他玩耍。
正德元年,九月丁卯
国库事发,天子处置近四十名朝官,下狱抄家。所得金银器物,珍珠字画,折银可到四十万两。
户部尚书韩文,兵部尚书刘大夏上疏乞致仕。
“臣老病,失察部中。复贪位,必至愧恩误国。”
奏疏三上,天子允刘大夏所请,褒加太子太保,令有司给米,年四十八石。岁用役夫六人。
韩文所请未允,仍继续留任户部。
同月,钦差奏疏递京,言江浙事了,将启程还京复命。
奏疏抵达不久,宣府忽来急报,八月以来,连遭雨雹,恐今岁颗粒无收。
奏报下六部,议减免税粮,赈济灾民。
不想,北边的草原同样遭灾,牛羊被砸死无数。
兀良哈同明朝友好,名义上属明朝卫所,遇到灾祸,自可请朝廷赈济。加上弘治帝临终安排,杨瓒一力推动,朱厚照登基不久,即派遣锦衣卫,敕令镇守太监,在广宁等地重开贸易。
如此一来,损失些牲畜,对朵颜三卫的壮汉而言,算不得伤筋动骨。
没肉吃?
没关系,东边就有野人女真,上山去抢就是。
瓦剌被鞑靼感出漠南,憋屈在漠西和漠北一小块地界,距明朝较远,想打谷草,必须穿过鞑靼势力,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人物。
相比之下,鞑靼占据地利之便,兵强马壮,损失了牲畜,眼见活不下去,自然打起了邻居的主意。
小股游骑扰边,立即引起守将警觉,向京城递送急报。
秋收不到,就想南下打谷草,还有没有点职业道德?
于此同时,江浙匪患终于清除大半,余下再形不成威胁。扫尾工作完成,杨瓒计划启程,返回京城。
王主事有意外放,诱捕佛郎机海盗之事,即可交他完成。余下的一些琐事,也可日后一一清扫。
凭王主事的能力,绝对手到擒来,眼不眨一下。
算算时间,再不启程,定会错过万寿圣节。杨瓒遣人知会刘公公,打点行囊,北归神京。
至于同顾同知的约谈,可留待回京后再言。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不管事出何因,杨御史必会“负责”到底。
跑?
随便跑。
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第一百一十六章名声
正德元年,九月辛巳
杨瓒离开双屿,乘船前往象山,在钱仓所同刘瑾等人汇合。
因时间匆忙,刘瑾收到的表礼太多,金银之外,玉器珍珠等物,清点装箱后,至少一半未及送往京城。
最后,只得装上马车,带入钱仓所。
十几只木箱堆在仓房,偶尔开箱清点,同海匪缴获并在一处,引来阵阵惊叹。
“好家伙,都是银子!”
“不对,那小箱的是金子。依我估算,至少有三百两。”
“三百两?五百两都有余!”
有长随打开木箱,分拣出几只布袋。未料系绳松脱,滚出几颗拇指盖大小的柱子,通红的颜色,看着就喜人。
守卫很是惊讶。
“这是珍珠?”
“珍珠有这样的?”
“红色的……的确没有见过。”
“像是玛瑙。”
“不对,应该是珊瑚珠子。”
“珊瑚能雕成珠子?”
“见识少。我跟着指挥使剿匪,在岱山那里,见过不少珊瑚器物,其中就有这样的珠子。只是没这么大,也没这么红。”
听者咋舌。
“这么大一袋,估计得有上百颗。”
“一百?”卫军摇头,“两百都有了!”
出守卫,所内官军巡逻时,也会有意无意绕过库房,扫几眼箱笼,暗道:指挥使剿匪,收缴的好东西不少。钦差也大方,分出千两银子,白匹布绢,以及各种香料,犒赏卫所上下。东西加一起,折算过后,小兵也能得个三五两。
本以为指挥使得的宝贝够多,众人也算开了眼界。没料到,刘公公一来,箱子打开,眼珠子照样掉一地。
比价值,不差多少。
论器物精美,花样出奇,海匪抢夺的那些,当真是不够看。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小巫什么的?”
“小巫见大巫?”
一名经历奉命前来,帮忙记录簿册。恰好听到卫军之言,忍不住插嘴,补了半句。
闻听,卫军登时一拍大腿。
“对,就这句!”
“要么说刘经历读过书,就是了不得!”
经历忙摇头,他不过是个秀才,考不中举人,才以军户入卫所,袭父职。因会读书认字,几次转调,成了钱仓所经历。
钦差南下剿匪,江浙卫所,尤其是沿海各千户所,无一例外,都被厂卫过了筛子。
刘经历平日也贪些小钱,好歹做事有良心,同海匪也没有牵扯,不致被百姓唾骂。唯一值得忧心的,是同船主徐诚有过一两次往来。
听闻徐诚事发,刘经历尚存几分侥幸,总想着,这么点拐弯抹角的关系,应该查不出来。
没承想,两日之后,就有戴圆帽的番子上门。
徐诚自尽,双桅船上的海匪却未尽死。为立功减罪,留得项上人头,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争相道出,招得一清二楚。
加上孙老三的口供,再是犄角旮旯,也会查个清楚。
很不幸,刘经历便属其中。
虽没道出性命,从蛛丝马迹推敲,依旧被发现端倪。
人在卫所躲着,祸从天降,照旧避不开。
好在熊指挥使返回,得知番子上门,心生疑虑。仗着在钦差跟前有几分面子,软硬兼施,总算让番子吐了口。
刘经历的事不大,只要说出徐诚在宁波府的宅院商铺,花钱既可消灾。
知道情况,刘经历翻箱倒柜,交好的同僚也解囊相助,凑齐银两,借着“不知者无罪”,总算是逃过一劫。
往好了想,也可算作虚惊一场。
送走番子,刘经历痛定思痛,下定决心,自此以后,再不随便伸手。哪怕是送到跟前的银子,也要问明来路,否则,一个铜板都不能收。
钱固然重要,但比起钱,脑袋更重要。
况且,熊指挥使助钦差剿匪,带回数箱金银珍宝。卫所之内,差不多人人有份。刘经历分到十两,加上俸禄,生活也算富余。比不得先前,也不致无米下锅。
听闻钦差归京,双屿之处新设卫所,熊指挥使主动请缨,希望钦差能上奏御前,调其到海岛戍卫。
旁人眼中的苦差,在熊指挥使眼中,则变成肥差,美差。
擒拿海匪,奉旨走私,往来货物可自留一成。初次之外,朝廷还给发饷,普天之下,有比这更好的差事吗?
当然,事有利弊。
人在岛上,远离岸上,与同僚走动不多,升迁怕会慢些。
如钦差所言,同番商市货,风险不小,一旦为朝中得知,必掀起轩然大波。
在岛上的卫军,必须慎选。掌控卫军的指挥使,必须能够服众,且能压下非议之声。必要时,更要挺身而出,甘冒风险,同满朝文武对立,扛下责任,为天子顶缸。
人不好找,到了岛上,必定要多呆几年。
种种原因加起来,升迁慢成为必然。
但风险同利益成正比。
只要耐得住寂寞,完成任期,一飞冲天,也不是不可能。
原本,杨瓒属意登州卫周指挥使。
可惜登州卫在山东,新设卫所则属江浙。虽同属左军都督府,但相隔南直隶,平调武官也要费一番周折。
中途环节出错,走漏消息,事情提前被朝中得知,杨瓒和周指挥使都要担风险,惹上不小的麻烦。
相比之下,钱仓所隶属浙江都司,同双屿隔海,却相聚不远。
熊指挥使常戍象山,占据地利人和。调他驻岛,远比牵动各方关系,从登州卫调人更为方便。
杨瓒同王主事商议,仔细考虑之后,最终,接受熊指挥所请。
“下官同周指挥使相交日久,然剿匪之时,与熊指挥使更能协同。”
也就是说,更合拍。
杨瓒点头,表示理解。
归京之后,王守仁请外放,已是板上钉钉。
人到双屿,避不开同卫军打交道。
想要少些掣肘,诸事顺利,卫军指挥使最好是熟人。彼此不说莫逆,也要有几分了解,能说上话。
如能同寅协恭,通力合作,自然更好。
周指挥使性格严谨,却有些安常守故,凡事多求无过。
熊指挥使大大咧咧,看似莽莽广广,实则粗中有细,也更敢冒险。当初,周指挥使协同临山卫官兵剿灭双屿海匪,钱仓所的兵船赶来分功,胆子不大,绝做不出。
王主事没直说,杨瓒却听得明白。
在双屿设卫,前后诸事,都要胆大心细才能做成。
相比和番商市货,王主事明显对佛郎机海盗更感兴趣。
若是周指挥使,怕要皱眉。换成熊指挥使,必会眼珠子一转,袖子一撸,大笑三声,抄起刀一起干。
想清楚之后,杨瓒突然愣住,生出个奇怪的念头,自己这只蝴蝶,翅膀扇动的幅度似乎有点大?
本该上山剿匪,擒拿藩王的王主事,被他坑到海上。
第7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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