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认命吧作者:五色龙章
第7节
那老僧微微一笑,站到了条案后头,对着宣帝说道:“施主心中有疑惑,佛祖自然知之。老衲佛法虽不精,但也可替施主参详一番——施主是要掣签还是测字,或是摇一卦?”
如今这和尚都戗了道士的行了。
宣帝腹诽了一句,却还是抵不住卜知未来的诱惑,自那案上拿了纸笔,随手写下一个“問”字:“既是求神问卜,就请大师为我解一解这个‘問’字吧。”
老僧接过纸看了一阵,叹道:“笔致饱满,筋骨内藏,施主这字写得极好,只是写到最后一画时,力道稍嫌不足了。不知施主是要问功名还是家宅?”
宣帝最想问的是寿数,又怕结果不好,听了难受,便临时改口道:“问子嗣。”
那和尚便笑道:“‘問’字门中有口,正是一门兴盛,添丁加口之兆。施主放心,这字兆头极好,施主家中眼见着要添人口了……”
一语未竟,殿门外便又有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道盛大师这回拆解得却有些不对了。‘問’字左右看皆为君,正应问卦之人为……”
宣帝听着那声音十分耳熟,和朱煊一道顺着声音去看那说话的人。就见殿门外踏进来一个气宇轩昂的青年书生,穿着一身青布道袍,满面笑容,意态悠然地对着殿中说话。
然而一见到宣帝,那人的笑容顿时就敛起几分,也不再提拆字的事,拱手向宣帝深施一礼:“凤玄见过……宣先生,见过朱君。”
朱煊还了半礼,宣帝也摆了摆手道:“原来是凤郎。凤郎也会测字?方才这位大师讲得极好,我家中的确正要添人口,怎么凤郎倒说不对?”
凤玄神色越发恭敬,低下头答道:“拆字不过是游戏之物,先生不必上心。大师所测的确有其道理,凤玄不敢在先生面前卖弄……”
条案后那老僧便道:“凤施主一向最擅此道,怎么今日倒不敢显露本事了?莫非这位施主是术数大家,凤施主怕贻笑大方?”
凤玄苦笑了一下,正欲答话,宣帝就逼问道:“凤郎方才已说了这字拆得不对,就替我重拆一回吧。你说‘問’字从左右看皆为‘君’字,应在君什么?”
凤玄颇有些为难之意,带了几分希冀看向朱煊,盼着他把宣帝劝住,别再往下问了。朱煊朗笑一声:“方才所求之事,你我三人早已知道结果,还有什么可不能说的?”
这两人执意逼问,凤玄实在不敢抗命,只得走到案旁,指着那个‘問’字说道:“‘君’可解为君子。易曰:‘君子终日乾乾。’以先生此字起卦,体用皆为乾,正可凑一副乾卦。而乾又为六冲之卦,所问之事皆不能成,子孙自然……”
他看着宣帝脸上笑容一点点收敛,神色也越见悲怆,心中也有些发紧,连忙说道:“这种指事起卦的法子也未必精准。先生若真欲问卜,我便借大师这三枚金钱,为先生占一卦?”
算卦有什么用,如今他宠幸的都是男子,能有后嗣才怪!宣帝心中略觉悲愤,只是怕吓着凤玄,勉强笑道:“不必算了。我也知道卜卦的规矩,一件事不能占两次,再算也未必能准。再说,我尚无妻妾,眼下自然不会有子嗣,凤郎说得极准,不必再算了。”
朱煊在袍袖遮掩下暗暗牵起他的手,用力握了一握:“今日是出来散心的,别的都不必想,还是去精舍休息一阵,试试这里的素斋吧。”
宣帝应了一声“好”,又转过头问凤玄:“凤郎是独自一人还是与人同来的?可要随我们去尝尝素斋?”
宣帝的确是真心邀请,可是朱煊却不愿让人打搅这个难得的独处机会,便背着他给凤玄使了个眼色。凤玄自然看得出他的意思,便推辞道:“我今日来是为了向道盛大师讨一副治喘疾的药,待会儿还要早些回家,两位不必等我。”
宣帝讶然道:“凤郎竟有喘疾?朕怎么不知道?”上辈子没这事啊!凤玄可是上阵拼杀的将军,别说生病,连伤都极少受,怎么这辈子也病了?
凤玄摇头答道:“我家一位堂姐当初嫁了宛陵王第十三子,前日自南边来信,命家兄讨副治喘疾的好方子与世子妃。恰巧我曾听道盛大师说过,他能治此疾,便趁着休沐来求药了。”
宛陵王世子妃有喘疾?那她生的子嗣是否也不大健康?宣帝心中有些担忧,又怕立时问起此事会冷落朱煊,也就对凤玄点点头,拉着朱煊便往外走:“凤郎求药之事要紧,那我们就先行一步了。”
两人携手步出殿门,漫步花荫之下,边走边赏景,慢慢走到寺庙客院,两个同来的羽林尉便迎他们进了精舍。
房中已备下了素斋素酒,进门便闻得香气扑鼻。宣帝遣退侍卫,和朱煊坐了对席,由他替自己布菜斟酒。
朱煊与宣帝对酌几杯,忽然将手臂横过桌面,握住宣帝执杯的手问道:“七郎可是觉着过继嗣子不好,想要纳妃了?”
宣帝摇了摇头,撂下筷子握住朱煊的手:“只要天下仍姓夏,朕有子与无,又有何要紧?张季鹰曾说过:‘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于朕来说,使朕身后有子嗣,不如即时一片太平江山……阿煊,朕如今身边有你,朝中又有许多贤臣,已经十分知足了。”
朱煊双目低垂,目中微见光华闪动:“得七郎此言,我亦该知足了。将来朝野之事我皆为你一力担下,叫你无后患之忧,只要你永如今日一般,信我重我……爱我。”
☆、38第38章
原先是要他的信重,后来要他的身子,现在要他爱他……朱煊对他的情谊倒是越来越深了。若是上辈子也有了这种情份,说不准朱煊就不反了。宣帝自嘲地笑了笑——上辈子别说他身边佳人环绕,朱煊也有不少妻妾,又怎么会对男子有兴趣?
可是今生,不仅他的妃嫔都另嫁了他人,就连朱煊也一直不曾有过妻妾。当初淳于嘉曾劝他替朱煊指婚,他还不肯问此事,如今想来,当时不肯为朱煊指婚,也未必是怕他婚后夫妻不谐,倒有几分是……怕他成亲了,就不能再对自己这般一心一意了。
宣帝反复咀嚼着朱煊方才的话,不知为何,并无不悦之意,心中反倒隐隐有些窃喜。他推开手中杯盏,对朱煊洒然一笑,眉眼都舒展开来,容光慑人:“难怪人心中有烦忧时都要来拜佛,原来拜佛时这些烦恼就能自然消解,远比听多少经文禅理都更有用。”
他伸手抚上朱煊浓密的剑眉,直挺的鼻梁,指端传来的温度竟是让人如此安心。宣帝心中微颤,喉间也有些发干,闭上眼叫道:“阿煊……”
朱煊也咽了咽口水,坐到他身边,啜饮一口清甜的素酒,低头哺入宣帝口中。两人慢慢喝尽了一壶酒,虽然不该醉,却也都有些微熏,体温更是节节攀升,身上原本不多的衣服,此时却是怎么都嫌太厚了。
宣帝双目含着水光,直勾勾地望着朱煊,虽然不曾开口,已是传递出了千言万语。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如今天子肯降下雨露,莫说朱煊从未当过柳下惠,就是真的柳下惠,此时也不由他不奉诏了。
僧房既宽敞又清幽,寺内大多数高僧还被拘在大正宫里驱魔降妖,自然管不得真龙天子在此翻云覆雨。虽说僧床有些硬,但情势所迫,两人也顾不上这些,将禁军斥退,便纠缠在一起,温存起来。
宣帝衣衫半褪,汗水淋漓地倚在朱煊怀中,若有所感地说道:“若阿煊不做大将军,朕便将你纳入宫中,以你家世人才,便是做皇后也足够了。”
朱煊发出阵阵低沉的笑声,一手在他胸前揉捻,一手抬起他的腿,从下方不停出入,徐徐说道:“我若入了宫,还要与谢仁相争。倒不如现在这样,虽然没有名份,却能与七郎有夫妻之实……”若是他真放下手中兵权,恐怕再也不能和宣帝维持这样的关系了。
朱煊及时住了口,没把后半句话说出,心中却有几分淡淡悲凉。无论宣帝在他怀中如何柔顺求欢,君臣之别都是比天堑鸿沟更难逾越。将来哪一天宣帝腻烦了这种关系,或是再看上了新人,他所能留下的也只有这片刻欢娱的记忆,和几句无用的誓言。
朱煊低下头吻住宣帝,更激烈地侵入他的身体,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揉到自己体内。
此时宣帝正好想通自己对朱煊除了拢络倚重之外,还有更深的感情,心中那种无法诉诸言语的情绪正好借着性丨爱抒发。因此他也比往常更投入几分,并不嫌朱煊动作粗暴,反而恨不得他做得再激烈些,将两人真正合成一个人才好。
待到两人分开时,洁净的僧床上已染上了连片污物,精舍内充斥着房事后独有的腥膻气息。宣帝身上几无一丝力道,手臂颤抖得穿不上衣服,朱煊便又替他着衣,一层层将自己方才拥抱过的身躯覆在轻软的绸衣之下。
那衣服轻薄得几乎能透光,却厚重得像大礼时所用的衮冕一样,在两人之间拉开天地般遥远的距离。
宣帝坐在蒲团上休息,看着朱煊收拾床铺、开窗通风,神色温柔如春水。朱煊回过头,看见他这样望着自己,心中又甜又酸,在那双微肿的红唇上亲了亲,出门叫禁卫将车驱到院中,半扶半抱着将宣帝弄上了车,直接送到了延福宫。
此时天色已然不早,朱煊不能留宿禁中,只将宣帝送到宫门,便下了车乘马回营。
宣帝自行回到芳景殿中,遣退侍从,到温泉池中沐浴。他虽然全身酸软疼痛,身下粘腻得难受,心中却觉十分安稳满足,泡在池中反复想着朱煊曾对他许下的誓言,还有两人相处间的点点滴滴。
——幸好这一世他没受前世影响,对朱煊多加猜忌,不然他们之间又怎能有这样亲密的关系?只要朱煊肯站在他身边,他就不必担心天下不稳。来日宛陵王世子入京,东宫一定,朝中就更无可虑之处,他也可腾出手来平定西戎、百蛮……
宣帝踌躇满志地想着将来,直泡得手指都发白了,才起身换了衣裳,吩咐王义:“叫人去召凤玄入宫。”
王义看了窗外一眼,垂头回禀:“如今宫门已下钥了,外官入宫多有不便,陛下可否等明日……”
宣帝看着室内烛光,自己也笑道:“朕也是太急了,还有几个时辰就该早朝,明日再问就是了。”又漫不经心地问道:“大正宫中法事做得如何了,可捉到了妖物?谢郎身体可也见好了吗?”
王义谨慎地答道:“还恩寺说是宫中有女子怨魂,最好做个血湖经忏;祟明观却说是阴气太重,重建福宁宫时要埋什么符在里头……”
宣帝如今心态好了,再听这些便不那么上心,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不过是要钱罢了,叫内库再拨些银子,让他们多做几场法事,不必吝惜。谢郎如今还呕血么?伤口恢复得如何?”
“据太医说,谢郎肺部受创,所以还会咳一阵血,但是毒素已清了许多,创口也见收口之势了。只是大将军派人封了坤宁宫,内侍们不能进去亲眼看了。”
宣帝就不再说话,只淡淡应了个“哦”字,便回到床上就寝。
转天下了朝,他便将凤玄召入文德殿,问起了宛陵王世子妃的情形。
世子之事淳于嘉早已查过几遍,宣帝已知他今年虽只有二十四岁,但自幼沉稳宽和,相貌威严。宛陵王长使每年传递消息到宫中,都说世子品格谦逊,仁厚孝悌,朝中派去的人也是一样说法。
最令宣帝满意的是,这位宛陵王世子子嗣繁多,眼下就已有了一个嫡子、两个庶子和两个庶女。子嗣繁多,就不用像他前世一样,还要担心自己身后,朝臣、宗室为争皇位而作乱。
凤玄进来后,宣帝不待他站定便扬声问道:“凤卿,世子夫人的喘疾是怎么回事?”
凤玄小步趋到阶前,垂头答道:“五年前世子夫人生育时,正逢百蛮掠边,当时宛陵城涌入许多流民,城中大乱。世子夫人受惊之余,还要带着幼子搬到别业躲避祸乱,自此染疾,一直不曾治愈,后来也未能再有子嗣了。”
他一面说着,心中默默思量着宣帝的用意,待说罢了又抬头看了宣帝一眼。
因为昨日朱煊动作狂肆之故,宣帝的腰直至如今也还有些酸软,过度使用的后廷更是疼痛难当。上朝时实在无奈,如今退了朝,便不敢在椅上坐实了。此时他正斜签身子倚在龙椅上,手肘撑在靠枕上,以手支颐,姿态就显得十分随意失礼。
凤玄虽然年少,却是在孔子故乡长大,人品方正,更极重礼仪。见宣帝欹侧椅上,便行了大礼,跪在地上劝道:“陛□为人君,一举一动都是天下人的楷模。臣虽然身份低微,却不能眼看着陛下失礼而不加劝谏——眼下臣并非随陛下游宴行乐,而是在奏对政事,请陛下依礼正坐。”
宣帝别说坐,都恨不能躺着听他说话。可要做个明君,就得能纳谏,因此再难也得先坐起来,不能落个不尊重大臣的名声。
他一手撑在扶手上,先把身子撑了起来,双腿较力,将双臀微微抬起,慢慢调整姿势。却是怎么调怎么难受,微微一动就觉着臀间火烧一般,腰骨仿佛被人从中砍断,一声极低的呻丨吟声从齿关泄了出来。
凤玄本是伏在地上等着宣帝纳谏或是斥责,不想却听到这声带着痛苦意味的低吟。他连忙抬起头来看向龙椅上方,就见宣帝小心翼翼地移动身体,脸色苍白如纸,额前汗珠不时滑落,眉间还夹着几分痛楚之色。
凤玄心下大为忧惧,以为宣帝病体又反复了,连忙起身相扶,自责道:“臣不知陛□体不适,方才竟还自以为是的进谏,令陛下为难至此……凤玄有罪,请陛下责罚!”
他话说得极快,动作更十分利落,一手穿过宣帝腋下,一手穿过他的腿弯,抱起他便往侧殿走去,并吩咐内侍:“快去请太医!”
宣帝被他这么强行抱起,腰悬空无物支撑,几乎断掉,忍不住发出一声哀鸣,死死攥着凤玄的胳膊,对王义喝道:“不必叫太医……”又命令凤玄:“将朕放下,朕无事。”
真是六月债,还得快。昨天快活太多了,今天就有人代老天叫他吃苦头来了。偏偏凤玄还是一片好意,连埋怨都无法埋怨……宣帝双眉紧皱,用力攀住凤玄的颈子借力,总算是撑到了侧殿。
凤玄小心翼翼地将他置于床上,从袖中抽出帕子擦拭着宣帝额前汗珠,紧张地问道:“陛下可是昨日车马劳顿,伤了筋骨?还是叫太医看看,以免留下暗伤……”
王义也跟在一旁劝道:“我就说陛□内残毒未清,那山路不好走,就该留在宫中多将养几日再去……”
宣帝心虚得面红耳赤,闭上眼忍着疼痛说道:“大将军与朕出宫是为微服访察民情,你不懂就不要乱说——”话音未落,他只觉身子被人翻了过去,一片温热感就从腰间传来,有只手正在他腰间按揉,按得他疼痛难当,几乎说不出话来。
然而那股痛楚过后,被按过的地方倒觉着松快几分,不似方才那样一直有种隐隐的酸痛感了。凤玄沉稳的声音便自头顶传来:“陛下且忍耐一阵,臣先替陛下松松筋骨,王公公还是去请御医吧。”
☆、39第39章
虽然宣帝不想让太医过来,可如今人正让凤玄按着,自然也管不住那个忠心耿耿的大太监,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一溜小跑出了殿门。
更何况此时宣帝已不大敢开口了。
他额上汗水横流,顺着睫毛落到了床面上,将下面明黄色的绸布洇出一个个圆形湿痕。凤玄那双手顺着他腰骨两侧一点点向下移动,手重得简直不像按摩,倒像杀人似的。就算按过的地方舒服松快了,可正被那双手蹂躏着的肌骨却是实实在在地疼痛难当。
腰上传来的阵阵压迫感和筋骨折断一般的痛楚,令宣帝忍无可忍,再怎么紧咬牙关,喉间也不时溢出一声闷哼。可当着凤玄的面,他必须显示出不怕痛苦的英雄气概——方才自正殿过来时,丢脸已丢得够多了,难道他堂堂天子,这点刑都受不了吗?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世上有让皇帝受刑还得忍着的道理么?
宣帝忍无可忍,两手用力在床上一撑,终于撑起半个身子来。
也只能撑起半个身子,因为他腰骨上,正按着凤玄的手。随着他起身的动作,那手也向下滑了一滑,正正落在他尾骨下方双丘之上,挟着和方才一样的力道按了下去。
虽然这处肌肤丰泽,这一下按下去并不似方才那种伤筋错骨般的疼法。可是不管有意无意,臀峰被人用力按住,宣帝的久经□的身体却是极自然地做出了反应。
他心中仿佛有一条弦叫人轻轻拨动,不由得惊喘一声,才蓄起来的力气又全数散尽,双臂一垮,重新伏到了床上。凤玄双手随着他的动作又是一滑,双手正正扣住两处臀峰,顿了一顿,才顺着腰臀间的弧线滑了下来,重新落在腰间按摩。
宣帝呼吸已急促起来,被他这么又压又揉的,心中说不出的难受,将脸紧紧埋在褥中,强忍压痛低声斥道:“你给朕……给朕……出去!”
凤玄一动不动,恳切地进言道:“吾皇身负天下之重,当以保重龙体为要,怎能因怕疼痛就不肯疏松筋骨?请陛下权且忍耐一时,待御医来看过……”
宣帝回过头扫了他一眼,神情十分严厉。那双龙睛中却含着几分朦胧雾气,将这严厉之意一下子冲淡了大半。
只被那带着几分水雾的目光一扫,凤玄就老老实实地住了口。
虽然力持镇定,但凤玄心里清楚,自己已经心虚了。他那双手方才冒犯了圣体,这倒不算什么,只是失手碰到,宣帝是不会为此动怒。可若叫人知道,他方才是因留恋那方寸间的触感而未能及时抬起手来,那可是亵渎天子的大罪。
凤玄低眉敛目,缓缓将双手收了回来,垂头立在床边。他缩在袖中的双手已有些颤抖,而指掌之间,似乎还残留着那层薄薄绸衣下透出的温凉体温,和柔软弹滑的触感。
他立落地跪了下去,一语不发,等着宣帝处置。
他本意在请罪,可这么跪着,反倒距宣帝更近了几分。他目光所落之处正在宣帝腰际,隔着轻薄的夏衣,皇袍上被他揉出的皱褶和宣帝背后流畅顺滑的曲线俱都一览无余地落入他眼中。
随着宣帝的呼吸,腰际微微起伏之势,衣褶最细微的变化,也都被凤玄收入目中。这些东西本来没什么可看,他却似入了魔一般,目光牢牢胶着其上,许久不能移开。
“凤卿若无事,就先回中书省吧。”宣帝略嫌疲惫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话音虽然轻柔无力,却如落雷一般炸在凤玄耳中。
臣子看君上,怎能用这样的目光,这样的心思!凤玄脸色霎时苍白,额间也冒出层层冷汗,呼吸急促了几分。
宣帝以为他还要进谏,无奈又加了一句:“去吧,朕定会叫御医看诊的。”
凤玄惊魂稍定,不敢再留在宣帝身旁,应了一声“臣告退”,便匆匆起身离去。
文德殿外烈日高挂、热浪袭人,守在廊下的禁卫军衣裳都已湿透,凤玄心中却是一片阴寒,被正午阳光炙烤许久也未见回暖。索性连省里也不回,出得宫门便顺着街道漫无目地地行走。
他的人虽然已出了大正宫,心却还留在文德殿侧殿御床前,眼前所过的行人车马和店铺楼阁,都进不到他眼里。方才文德殿中所见所为一一在他脑中飞掠,无论是手覆在宣帝身上的感觉,在他注视下轻颤的龙体,一声声压抑的低吟……还有最后看向他的那一眼,凌厉威严之余,竟还流露出几许醉人的风情。
宣帝好的是男色。朝臣私下都有此议,他虽然不曾参与过,却比旁人都确定这一点——他才是头一个见着宣帝如何讨好谢仁的人。
是啊,就算宣帝好男色,爱的也是谢仁那样艳若好女的美少年,自不会是普通男子。他垂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细细回忆着方才的触感,竟已无心顾及身外之物。
直到不知被什么人撞倒在地,凤玄才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来看向周围,却发现撞了他的人早已不见,周围一片寂静,那些百姓远远围成一圈,却没一个敢靠近他的。
这是什么地方?他怎么走到这来了?
他一面想着,一面撑起身子,慢慢站了起来。起身时方觉出怀中背后无一处不痛,想来是撞得狠了。他又不经意想起自己为宣帝按摩活血时,宣帝忍痛不过的模样,心中暗暗痛恨自己——怎么能就这么生硬地去揉陛下的腰呢?应当先去要些好药油,除去衣衫,将药力揉到腠理之间……
那副微微颤动起伏的身躯似乎又出现在了凤玄眼中。
他闭上眼不敢再想,一个念头却不知何时闪现,并萦绕在他脑中,无法消除——他该去找道盛大师要些跌打损伤的药来,就算……就算他不能再替宣帝按摩,却也至少能尽一尽心,让宣帝因他进上的药膏而早日痊愈。
凤玄重新睁开眼,目中已流露出一丝淡淡笑意,随手拍了拍身上尘土,向路旁一处车马行走去。
可惜他费尽心机求到的灵药,却是一直没有机会送进内宫。
虽然凤玄是天子近臣,但要入宫单独面君也不是易事。何况如今又有大事要忙——宣帝连下三道圣旨,一道是圣驾还归大正宫,一道是谢仁移回临川王府,最后一道,却是赐了御街旁一处宅第给即将入京的宛陵王世子。
好在那位世子入京后并不直接入东宫,迎接时的礼仪倒还不用那么繁琐。尽管如此,三省六部各级官员也都忙得脚不沾地,大臣们每日缠定宣帝不放,哪有空叫凤玄这种后进之辈近了御体。
他天天带着那瓶灵药,却也只能偶尔闻闻瓶中透出的刺鼻药气,回忆那日似真似幻的御前奏对,然后摇摇头忘却这些无用心思,继续伏案疾书。
七月初四,宛陵王世子夏铮终于携妻子入京。
第二天一早,世子便随众臣一道早朝,也头一次在这天下权力中枢亮了相。宣帝坐到龙椅之上后,头一件事便是询问下方:“宛陵王世子何在?”
那位世子排众而出,低头跪倒在地,高呼:“臣侄宛陵王世子夏铮,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他声音洪亮、举止有度,宣帝看得十分满意,含笑答道:“贤侄免礼平身。朕等你许久了,且抬起头来叫朕看看。”
世子依言抬起头,宣帝嘴角一抹笑痕就凝固在那里,心中似有巨风吹过,吹得他眼前一片昏暗,耳边甚至响起一道道连绵的“咯咯”声。
过了好一会儿,宣帝才回过神来,听出那些声音是他自己发出的。他脸色发白,双目紧盯在世子脸上,从他额头上几道深深沟壑看到下方一对精光外露的细目,再从宽大的鼻翼看到浓密得几乎埋住半张脸、连嘴唇也找不到的髭须——实在不是他以貌取人,可是此人当真是二十四岁么?说他是四十二岁也有人信啊!
若是将这么个人收为养子,与他父子相称,甚至日日受他晨昏定省……宣帝光想了想那画面,就觉着有种辈份倒错之感,实在难以接受。连忙将目光从他脸上挪开,匆匆说道:“贤侄远来辛苦了,朕已在后宫备下家宴为贤侄洗尘,你携妻子一同出席吧。”
能说出这些话来已是宣帝的极限,待世子谢恩退下,他连忙就宣布退朝,一头扎到文德殿中不肯见人。
淳于嘉给他交的那些材料是谁写的,居然还写着这位世子“美须髯”?他还以为这个侄子能有何丞相那样的容貌气度,结果见了人才知道,好个“美须髯”,好个……倒还真是“善举止”。
这样好的家教、这样的品格,怎么就不能长得好看点呢?
宣帝闷在殿里几乎吐血,思来想去,实在是不忍心把国家托付给这个“长君”了。宁可他自己多活几年,想法生个儿子出来,也不能活一天看一天这么个储君啊!
短短一下午的工夫,宣帝两颊就有些凹陷,眼下也染了一片淡青色。宫人催促他去会宁宫见世子一家时,他也尽量慢慢磨蹭,一步三摇,坐到御辇上还要嫌辇走得太快,恨不能等那位世子退了席再出场。
这些自然是奢想。皇帝不出席,宛陵王世子一家就只能在宫中干等着,绝不会提前退席。不管宣帝心中再别扭,他进到会宁殿中时,还是一眼就见到了那位生相伤人的宛陵王世子领着妻子一道向他行礼。
宣帝面上硬挤出笑容,叫人平了身。
看着重新直起身来的世子一家,宣帝眼中竟重又迸现出无限光华,连惨淡的面色都亮了几分——不,他并非为了娇美柔弱的世子妃动心,而是被世子妃身旁那个年约四五岁,清华俊秀、生得完全不肖其父的男孩重新点燃了生活的希望。
世子妃身旁站了三男二女,最大的不过七八岁,个个都十分稚嫩可爱,但他看中的那个孩子立在众人当中,却还是有种野鹤立于鸡群之感。其风骨气度颇似乃父,然而相貌却不可同日而语。
宣帝心中油然生出种爱怜感,暗暗想到:宁可要这样的孩子叫他爷爷,也不能让那种比父皇还显老的人叫他父亲!
☆、40第40章
宣帝几乎瞬间就打定了弃父取子的主意,先叫世子一家坐了,立时问道:“贤侄诸子皆可爱,可否为朕介绍一番?”
世子连忙起身谦逊道:“小儿无知,当不起皇叔夸奖。”就把几个子女都叫了起来,头一个介绍的就是宣帝看上的那个孩子:“这是侄儿的嫡子夏铖,今年才满五岁,尚不懂事;”又将剩下的男孩拉到身边“这是侄儿的长子夏衍,今年八岁;次子夏渝,今年六岁……”
几个孩子相貌并不大相似,但都有个好处,就是不像父亲。宣帝实际上也是三十几岁望四十的人了,两辈子又都没子嗣,见了这么可爱的孩子哪能不爱?他就把这几个孩子都叫到身边来,挨个儿拉着手问过了学业,又叫太监赐下精致玩物,才舍得放这些孩子回去。
只要不以父亲看儿子的眼光看,这位世子的优点显然多过缺点,相貌差一点也不算大问题——其实宛陵王世子长得也不算太难看,撇开脸不说,风度气韵还是很好的嘛。
宣帝态度越发和悦,一一问过宛陵的风土人物,世子这几个儿女的身体情况、性情喜好,却只字不提要他入主东宫之事。这位宛陵王世子也是沉得住气的人,不管宣帝问得多琐碎、多不着边际,始终都恭敬如一,回话时也是有条有理、不卑不亢。
经过这一场答对,宣帝对于世子那位嫡子倒是越发满意。
有这样一个懂事的父亲,孩子必定也是从小受了良好的教育。待立这孩子为嗣孙后,再替他多挑几个好师父,东宫属官也要多选贤能,这样他百年……他上辈子也不过活了三十几岁,不必提什么百年了。十几年后,这孩子也正当少壮,正可担下社稷之任。
这回见面之后,宣帝便将众臣召至宫中商议立储之事,直落落地宣布了自己要改立夏铖为嗣孙之意。
“宛陵王世子虽然聪慧贤德,但年纪毕竟比朕还要大两岁。将来万一他在朕前头过世,东宫储位自然还是要别选宗亲继承。与其到时再生波折,倒不如直接立其子夏铖为太孙。此子年纪又小,多选贤臣教导,朕百年之后,也可担起国家大任了。”
众臣私下早有共识,都认定宣帝性好男色,将来未必能有子嗣,定是要从宗室中挑选后嗣的。宛陵王一脉已算是血脉最近的一枝,比别的宗室更强些。只是这位世子年纪又确实大了,一旦入主东宫,未必不会因宣帝不能早传位而生出他念。
反观这位世孙,倒真是上佳人选——身份足够,年纪不大不小,又得了皇帝青目,并没什么太可挑剔的地方。万一皇上将来有了后嗣,再把这孩子送出去就是,并不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