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意?”如意不明白,“我家主子亲自来请大人您,难道还不是诚意吗?”
烛火下的沈钧,只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第十七章
“这里有宁王托在下带来的黄金百两,外加上好的玉璧一对,下官知道大人素来喜欢书画,便也带来了不少平日的藏品请大人赏玩,却不知道此法算不算有诚意?”卫奉国说着,指了指门外依稀可见的几口大箱子。
卫奉国这话才出,立刻引得如意尖叫:
“你、你竟然当着我家主子的面,收受贿赂?!这、这你身为一朝史官,怎、怎么可以这样?!”
“这位小公公,”沈钧转身过来,脸上收了笑容,“你几时见到本官收下这些东西?血口喷人、可是要被写进书中,被后人耻笑的。”
如意捂住了嘴,狠狠地瞪了沈钧和卫奉国一眼,又十分委屈地看着文以宁。
史官也是人,是人就要讲究人情。
文以宁没有惊讶,只是有些懊恼自己先前来得太匆忙,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身边亦无贵重之物。更让文以宁在意的,是卫奉国口中的“宁王”二字,如此一来,岂非是承认了他和宁王原是同党?
那往日种种,他又为何要帮助身为宁王死对头的他?
不过,输人不输阵,想卫奉国的事情不急于一时,文以宁一笑开了口:
“我没有卫公公准备的那么周全,却不知大人喜欢什么,可容我日后来送与大人?”
沈钧这才笑起来对着文以宁一拜:
“太后主子的东西当然都好,可老朽不敢要主子的东西,更不喜欢宁王爷送的那些金银玉石。老朽年纪大了,平生只爱一样东西。”
“什么?”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花间一壶酒,对饮到天明,”沈钧大笑起来,慢吟了几句,“哈哈哈——老朽没有别的嗜好,就喜欢喝点小酒。”
“方才那一问,便算是给二位的小小试炼,今夜往后老朽会问你们二位三个问题,都能答上来的,老朽便去明日的朝堂上为他说话。”
这话一出,文以宁心里一紧,下意识看了卫奉国一眼,卫奉国却一副成竹在胸的笑意挂着,冲自己笑得人畜无害。只瞧了他那一脸的笑,文以宁就忍不住想要一拳揍过去。
心里又忐忑,只盼着能幸运些从河山阁之中瞧出些端倪来——
河山阁中的陈设十分简单干净,虽然老人看上去有些邋遢、发髻胡乱用毛笔扎着就出来应门,可是书籍都是整整齐齐排列着的,不远处的书案上的东西都十分整齐,可见是爱书之人,且条理分明。
才看了没一会儿,沈钧就手中拿着一个酒葫芦摇晃了出来: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太后主子是读书人,老朽看着千岁大人你的文法也不差,我倒是想问问二位——”
沈钧说着,自己仰头灌下一口酒:
“在二位的眼中,这个世上最美的人是谁?”
这问题问得突兀,文以宁一时有些措手不及,最美的人?
若说外貌,这个天下有太多的美女子,只是他文以宁知道的不多。若是说心灵美,他觉得世上好人很多,却没有什么人能够称得上是最美。
文以宁思来想去没有答案,沈钧也不着急问,只是自己喝酒。
卫奉国看了文以宁一眼,这才笑道:
“在下官眼里,这世上最美的人,自然是太后娘娘。”
“你放——”如意又要跳起来护主,却被沈钧森寒的目光给吓住,又畏惧地躲到了文以宁的身后。
文以宁被卫奉国当面这么说了,只微微抖了抖唇角,权当没有听见卫奉国的放肆言语。感受到了沈钧投过来的目光之后,文以宁不得已才回答道:
“天下最美的人……我只知道六国乱世时候,律国的皇后风秀容号称天下第一美人。”
听了二人的答案,沈钧不置一词,没说对或者不对,只放下了酒葫芦,邀请文以宁和卫奉国两人再继续上楼,二楼放着锦朝每代的史书。
沈家修的史书十分好看有趣,文以宁小时候就看过许多,只是眼前的老人确实不是那么好应付。
“二位方才的答案都不尽如人意……”沈钧停下身来,看了看自己手边的几套书籍,“那么在二位眼中,这个天下最好的书又是什么?”
沈钧手边的书乃是一套孟子,孔孟之道、读书人最为推崇。
“文法书类,自然是孔孟最好。”文以宁这次先开口回答。
沈钧笑了笑,却摇摇头。
“太后主子的名字‘以宁’是出自《诗》:‘济济多士、文王以宁’,讲求的是天下安定。主子这么多年来也确实做到了,可是孔孟一味讲究圣人之道,忽略了天下霸道和圣人难求,并非完满。”
知道自己这一题有没有答对,文以宁有些无助,三问错两个,文以宁觉得自己已经输了沈钧此人。
“书?并非下官自吹自擂,”卫奉国却半点没有胜利该有的高兴,只道,“我觉得,天下写的最好的书,就是下官的书。”
书?
文以宁惊讶地看着卫奉国,他怎么不知道这个太监也有写书?
“呵呵呵——”沈钧却别有深意地笑了,“卫公公说的是《千岁大人房中秘术》和《深宫秘辛》吧?”
那是什么?文以宁一听这两个名字,就浑身都冒出了寒意。
卫奉国却浑然不觉,“怎么沈大人也看过吗?”
“卫公公的书在京城可是洛阳纸贵,老朽自然知晓,”沈钧说着,再往前走了几步,看着外面皇城的灯火道,“既如此,二位且答老朽最后一问——”
“这个天下间,二位认为最好的治国之道是什么?”
“治国之道,爱民而已。”
文以宁直接回答。
而卫奉国也难得没有张口胡说,而是说了一句,“治国之道,必先富民。”
“太后您所言出自刘向,而千岁所言出自管子……”沈钧沉吟了半晌,笑了笑,“如此,老朽已经心里有数,明日早朝,定然会给二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可是大人……”
文以宁还想要再问,却见沈钧摆了摆手、不想多谈的样子,也不便再做纠缠,只对着沈钧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
“大人考虑慎重,只盼着沈大人不要将锦朝河山交给不该交给的人才好。”
“老朽心里有数,主子放心。”
“天色不早了,娘娘您也早些回宫吧?”卫奉国却插嘴,正色看着文以宁,“如今雨季刚过,天儿也渐渐凉了、干了,您这么熬着,对您的病和身体也不大好。”
文以宁看了卫奉国一眼,没有多言,只转身离开。
他不知道,他这些没由来的关心,太多了一些吗?多到让他不得不去在意,却最后患得患失,害怕又是另一个陷阱。
他被人算计,不得不算计一辈子,现下,更怕再被算计,赔上了所有、甚至身边仅剩下的人。
文以宁走了,卫奉国和沈钧都送到了河山阁的门口,直到四下无人。只剩沈钧和卫奉国的时候,沈钧笑了笑:
“千岁大人竟然还不走?”
卫奉国笑了,摇摇头道,“怎么,老大人陪我演完了这一出戏,就想着要赶我走吗?”
沈钧此刻竟也露出了狐狸一般的狡猾笑容:
“哈哈哈哈,老头我陪着你小子演了这半天的戏,你好歹也该犒劳、犒劳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是什么心思,明明宝贝得跟什么似得,有什么事偏瞒着、骗着。你小子就不怕他日后跟别人跑了?”
卫奉国笑了笑,只拉着沈钧进入河山阁中去,打开了带来的几口箱子:
“这话老大人你问过我多次,我的回答还是一样。我爱他,只要他过得好。他和不和我在一起,并没有那么重要。”
“况且——”
卫奉国从箱子的隔层下面拿出了一个食盒和一坛子美酒,接着说道:
“我是个无根之人,老大人觉得我有什么资格和他在一起?”
沈钧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然后一把抓过了卫奉国手中的美酒和食盒,一打开食盒看见了一只烧鸡:
“哈哈哈哈哈——还是你小子最懂我,知道老头我爱吃烧鸡,美酒又是我的最爱!”
“当然,从以前就知道了,想要进入河山阁看书,得带着上好的美酒来孝敬老大人您。”卫奉国说着,全然不顾那箱子中的金银玉石,只和沈钧拿着烤鸡和美酒,席地而坐、侃侃而谈。
看上去倒像是相识了很久的样子。
“对对对,随什么人情都不如美酒,老头我就是嗜酒如命,”沈钧享受地咬了一口鸡肉,然后说道,“对了臭小子,老头我后面问的三个问题,你其实都知道正确答案是不是?”
卫奉国点头道,“这个自然。”
“不妨说说?”
“在老大人眼里,天下最美之人,自然是当垆卖酒的卓文君——她是史官之妻,又是才女,最重要的是她卖酒,最符合老大人您的爱好。”
“哈哈哈哈!对、对、对!”沈钧抚掌大笑,“你懂我!”
“而最好的书——答案自然是没有,因为老大人您还活着,您活着,您的书就没写完,您的书不写完,这个天下自然没有最好的书。”
沈钧眼中放出精光,疯狂点头,差点被酒给呛到:
“哈!咳咳咳——你小子——对我的胃口!不枉老头我白疼你一回!知道老头我最自负我的书!那,第三个问题的答案你想必也十分清楚!”
“治国之道,无论是管子还是刘向,都看中‘民’。可您的眼里,无论治国还是对民,重要的都是人心。治国之道,贵在治心。”
“好好好!”沈钧狠狠地拍了卫奉国的背一巴掌,“老夫没有看错你,只是——”
沈钧奇怪地看了卫奉国一眼:
“你这么帮他,就不怕宁王知道、报复与你吗?”
卫奉国沉默了一会儿,淡淡一笑,不置一词。既然当初做出了那样的选择,他早就料到会有那么一天,可是他不后悔。
河山阁中灯火彻夜未灭,直到第二日五更天的时候,卫奉国同沈钧一起去上早朝。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相谈甚欢,却没人注意到,在他们身后,有一个背着巨剑的江湖人走了出来,冷冷地盯着卫奉国的背影,用阴寒的口气说道:
“原来如此,看来我需要让王爷知道——他身边,养了这么一条叛犬。”
☆、第十八章
次日清晨,文以宁一身红桦衣裳,眉头紧锁地坐上如意一早准备好的轿辇。今日是新帝登基之后第二次早朝,天下大势、天命谁归,一切,都会在早朝时分晓。
今年的雨季较往年来得早,天边虽然亮有微弱的晨光,但是却因乌云密布、不足以照亮行路。看着宫人们在轿前用宫灯引路,文以宁只是摇了摇头,将袖中藏着的木鹊紧紧握住。
若是待会儿朝堂之上情势所迫,那么很可能、他要过早地动用这枚暗棋。
相传春秋时期,巧匠公输盘削竹木为鹊,飞之三日不下。他一早知道宁王拥兵自重,这么多年来,也暗中准备了应对策略,但是却从没想过会这么早、这么急。
木鹊传信,比起烽火狼烟、飞鸽纸鸢来说,能应不时之需。如果京中变乱、道路不通,宁王暂时掌控时局,木鹊三日,便可解燃眉之急。
只是……
文以宁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看北方隐约可见、延绵不绝的祭龙山,心中的千般心思,也只能化作了一声长叹。
等到了宣政院前,文以宁的轿辇还没有安稳落地,原先伺候皇帝的总管太监封如海就匆匆忙忙地从院内跑来,老太监跑得太快、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文以宁身上。
看见封如海这慌张的神情,文以宁悄悄拢了袖子:
“封公公,殿内一切是否还妥当?”
封如海前几日才从家乡赶回来,这个太监从桓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在身边伺候,虽不是什么忠厚老实人,但文以宁还是将他留在宫中,继续伺候新帝凌风慢,而不是去帝陵为桓帝守陵。
也不知、最后监侍馆和奏事处会商量着找了哪一个太监负责帝陵的事情。
“主子,事情怕是要坏。”
“禁军今日多次调动,宁王爷身边又带了死士,只怕……”
封如海说得提醒吊胆,文以宁一听、咬了咬牙道,“那沈大人呢、来了没有?”
“您别提了,史官大人他来倒是来了,可是才来没有多久,就已经和众位大人们吵起来了,皇上都给惊着了……唉,什么情况您还是自己进去瞧瞧吧。”
看着封如海不愿多谈的样子,也不用如意过来搀扶,文以宁从轿辇上直接轻轻一跃跳了下来往宣政院走了过去。
如意和平安只来得及匆匆忙忙地追上文以宁的脚步。
才走进殿内,如意的一句“太后驾到”还没有喊出口,就听见了沈钧站在殿内说的一句“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
这话出自《外戚世家》,文以宁脚步一顿,前朝的章献皇后张氏、还有张家,岂非就是因为一句“外戚专权”,最终导致了灭亡。
沈钧此刻言此……
文以宁攥紧了手中的木鹊,只看向宁王所在的方向——只瞧见宁王意气风华、喜形于色,身边还有一个背着重剑的江湖人。
看样子是宁王近侍,可文以宁却从未见过。
宁王很快就察觉到了文以宁的目光,不过宁王只是回应给他一个挑衅的笑意,然后转头对着沈钧说道:
“本王知道,古来外戚干政,只会导致擅权专政、重用私人,大人博古通今、又是史家,必定眼光过人,想来大人也觉得天下还需明主治理,方可保我锦绣河山。”
“王爷睿智,”沈钧点点头,却一掀官袍对着殿上的小皇帝跪了下去,“臣奏请新帝掌政、太后临朝称制,以严明号令、有度赏罚,以晏然天下!”
“大人太客……”宁王笑着说了一半,忽然反应过来沈钧说了什么,脸色大变、不可思议地盯着沈钧:
“你、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臣,奏请临朝称制,太后听政代权,当朝处理政务、直至陛下长大成人。”
沈钧面色不变地重复了一遍,甚至贴心地为宁王多解释了几句,可是此刻沈钧背对着宁王,根本看不见宁王那难看的脸色,还有他忍了又忍,几度捏紧的拳头。
沈钧看不见,可是文以宁却将宣政院内所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还没有等他开口,就听见了宁王身边那人冷笑着说了一句:
“我看当朝史官也是个老糊涂的,王爷,就让在下替您下了这个决心吧——”
宣政院坐北朝南,此刻刚好日出,太阳从殿外照射进了殿内,文以宁只看见了那人身边有什么亮光一闪,大惊之下,他只来得及叫出一句:
“平安——!”
平安虽然在文以宁开口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动作,江湖中人、又是文以宁身边的侍卫,平安时刻警觉,在对方丢出暗器的时候他就已经行动。
可是到底他在殿外、沈钧等人皆在殿内,事发突然,平安再快、也终究慢了一步。眼瞧着当朝史官沈钧就要这样被人暗算、毙命在殿下,文以宁心里着急,顾不上那么许多,一晃眼看见了如意手中的拂尘。
一把将那拂尘抢在手中,文以宁只抖了手腕,那拂尘就像是有了什么无形的力量一般,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替沈钧挡掉了那致命的暗器。
拂尘落地,文以宁快步到了沈钧面前,拉着惊魂甫定的老头退开了几尺,狠狠地瞪着宁王和他身边的江湖人。那人一击未曾得手,第二手后招竟然是提剑来刺,平安此刻已经赶到,立刻与对方缠斗起来。
殿内生了变乱,百官都乱作一团,纷纷四散躲避。文以宁挡在史官前面,只咬牙看着宁王:
“顾诗心你——!”
宁王恍惚地看了文以宁一眼:以宁眼角的泪痣、狭长的睫毛倒还是那么好看。若是十年前,十年前……
宁王咬了咬牙,突然寒了一张脸,“嗖”地抽出了腰间软剑,“不为我所用者,杀之;这天下原本成王败寇,以宁,是你——逼我的。”
说着,
宁王随手挽了一个剑花,满面决绝地冲着文以宁和沈钧刺了过来。平安一早看见了文以宁身陷危险之中,可是却被人缠住——对方武功极高,平安很难脱身。
看着文以宁有难分心,平安立刻被对方划伤了手臂。
如意也看见了自家主子危险,小如意不管不顾直接迎着宁王的剑花就跑了上去——他的主子待他恩重如山,他的命换主子的性命,一点不辜负!
可是,
没有如意想象当中撕裂的疼痛,更没有血溅三尺的毙命,如意只在众人的一片惊呼和抽气声中,偷偷睁开了紧闭的双眼。一睁眼,他却目瞪口呆地看见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一幕:
如意只看见——
他的主子,文以宁,迎着宁王的剑花上去,凌空以一套精妙的手法接下了宁王手中的软剑,更是用了巧劲儿将宁王跩了过来,一个翻身越背从宁王背上闪了过去。
文以宁只在宁王背心轻轻一按,气势汹汹的宁王就立刻吃痛跪倒在地。
文以宁夺了宁王的软剑,也不管殿外慢慢聚拢过来的宁王亲兵,他只脸色惨白、剧烈喘息着,更用夺来的剑指着宁王眉心:
“王爷,你——现在叫他们退兵,还——来得及。”
☆、第十九章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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