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馆距离明光殿最远,又距离辛者库最近,加之背阴,乃是宫中最偏僻、最冷清的去处。没人愿意居住在那里,久而久之,自然也就成了废宫和冷宫。
文以宁见奏事处的总管愣了一愣,面色微变,摇摇头道,“皇后主子睿智,昭阳殿并无人来报,听竹馆……也无人来报。”
文以宁听了这话,盯着那个总管看了一会儿,直到对方面色不自然地低下头别开视线,才说道,“总管不必哄我,皇上不许人伺候舒妃,又将她禁足。既然无人照料,若是当真见鬼了,又哪能报信。”
奏事处的总管见瞒不过,只能跪地告罪,“奴才糊涂!”
文以宁无奈地看了对方一眼——宫里人不都是这样,见风使舵、趋炎附势。他无意责怪他什么。被禁足冷宫的人没有利用价值,更何况是她……
皇帝肯留她至今,已经算是法外开恩、网开一面,这些宫人还怎么会想着她。
“罢了,你先回吧。”文以宁让小厮送了对方出去,夏日来那种燥热和因为雨季提前到来的心烦,现在更甚一筹。
文以宁起身来,才走了一步,就一个踉跄。
若非是平安眼疾手快扶住了文以宁,只怕文以宁就要摔倒了。
如意看着文以宁那样,心里更难过,憋着哭腔道,“主子,您别想那么多事了,大不了我们现在就逃!这个天下到底事他凌家的天下,主子您不欠他们的!”
文以宁听到如意任性的话,勾起了嘴角,他是不欠他们,可是,其间复杂的关系岂是一句欠不欠就能够理清的。
“罢了,她也算是陪着我入宫的人。我又不是皇上,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再不去看看她,恐怕她就算是死在冷宫,也是没人知道的。”
而且,文以宁也有话想要问一问这位冷宫的舒妃。
“可她曾经那么待您!”如意不高兴地大叫,“她、她那么没良心、忘恩负义,她——”
如意的话没有说完,文以宁带着一贯淡然的表情看了如意一眼,如意下意识就被那眼光给震慑住了,到嘴边的话也吐不出。
待如意闭了嘴,文以宁才慢慢开了口:
“舒妃纵有千般不对……”
“可是如意,她是我亲妹妹。”
文以宁的话音才落,外面就起了大风。
京城夏风带起的燥热扑进屋内来,却无端让如意打了个冷颤。
☆、第七章
文以宁的轿辇从中室殿出来没有多远,在穿过锦廊的时候,不巧撞见了监视馆的几个太监指着地上的碎瓷在咒骂一个宫女,骂了几句不过瘾,甚至还拳打脚踢动起手来。
“跑那么快赶着去投胎吗?!你知不知道这些是用来给千岁大人祝寿用的礼器,外御史侍郎大人就呈上了这一套,你撞碎这一个,要去哪里补齐?!若是大人怪罪下来,你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太监盛气凌人,狠狠地咒骂着那个颤抖伏地的宫女。
“公公,奴婢不是有心的,求公公开恩,求公公开恩呐……呜,奴婢刚进宫来,还等着取了份例补贴家用呢,公公我、我还不能死……”
如意最看不惯这些仗势欺人的,不等文以宁开口,如意就故意重重地咳嗽一声。
那些人回头一看是如意,又见到了如意身后轿上的文以宁,纷纷变了脸色、跪倒在地:
“给皇后主子请安。”
“她犯了什么错,你们要这样打骂她?”
“回皇后主子的话,”其中一个太监指着地上剩下的二十九件瓷器说道,“这些瓷器乃是江南的雅窑出产的上品,外御史侍郎大人命我等从宣政殿送到监视馆给我家大人过目。”
“可是,才出来走了没有多久,就被这个贱婢给撞破,打碎了这么一件,所以我等才责罚于她。”
文以宁听了这话,下意识看了一眼地上剩下瓷器:雅窑是江南的四大名窑之一,只因盛产梅子青和天青色的两种釉色而闻名天下,雅窑出产的青瓷往往釉色肥润、色泽青翠。
因雅窑烧釉须得用玛瑙为辅,所以雅瑶的瓷器并不常有。能一气儿配成一套三十件不重样、还相互关联的,可见当真是名贵。
只是……
文以宁蹙眉,转头过来看着那个宫女:
“你是哪一宫的?”
宫女被打得嘴角都流血了,抬起头来害怕地看了文以宁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嘤咛道,“奴、奴婢是椒泰殿的管事宝怜。”
“椒泰殿?”文以宁重复了一遍,之后就勾起了嘴角转头来看着那几个跪地的太监,意味深长地说道,“原来是……椒泰殿啊……”
椒泰殿是新赏给从储秀宫中迁出来的李美人的宫殿,可惜李美人香消玉殒,没能在里面住上十天半个月,就已惨死。
宫里人都是人精,太监们一听文以宁的语气自然就知道了文以宁的心思。
可是其中一个还是大着胆子回了一句话,“皇后主子,不是奴才们仗势欺人,而是这三十件东西乃是祝寿用的,少了其中之一,都不是什么好兆头。且再烧制时间长,釉色也不一……”
“这些我们主子不知道吗?需要你在这里饶舌?”如意翻了个白眼。
“祝寿?”文以宁问,“听你们方才所言,这是外御史侍郎送的,又是搬过去监视馆。我怎不知监视馆之中有如此位高权重的太监,竟然需要他朝廷一品大员来巴结?”
那几人面面相觑,文以宁见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之后,其中为首一人站出来解释道,“皇后主子误会,外御史侍郎大人只是命我们交给我们主子看看好不好,并非是要送给监视馆的。”
“哦,是么?那你们倒说说,这是要给宫中的谁祝寿?”
“呃……”太监一时词穷,想了半晌,匆匆忙忙地答道,“太妃!是太妃!这是外御史侍郎大人要送给芠太妃娘娘祝寿的!”
文以宁听完这话,只是掀了嘴角。
如意却憋不住嗤笑出口:
“呿,太妃娘娘的生辰在冬日不说,太妃如今都已经是不惑之年,三十件瓷器又不是什么吉祥数,不是指明了年龄你们诓谁呢?!”
“我们……”那几人这会儿才慌了,脸色都变得青白。
文以宁正要开口继续问,却听得耳边传来了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
“皇后娘娘今日怎么有空在这锦廊上,昨晚一别倒叫咱家十分想念呢。”
文以宁嘴角抽了抽,转过头去,却看见一身蟒袍、头戴三山帽的卫奉国,他身边跟着昨日奉茶给文以宁的小太监。
一眼看过去,在太阳照射的宫墙阴影下,卫奉国的身形一半在阳光之中,一半没入阴影。
可是,
他那张脸却因为他高大的身材,露出了温和的笑意,展露在了阳光里。
文以宁移开了视线,回过头来,没有说什么,心跳却漏了几拍。
这会儿,卫奉国已经带人走到了文以宁的轿辇前,恭恭敬敬地行礼:
“给皇后娘娘请安。”
“你……”能不能不要叫我娘娘?
文以宁看了卫奉国一眼,却不知为何看见了对方微笑的脸,终于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去,只别过脸,“平身吧。”
“谢娘娘,娘娘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卫奉国好像根本看不见文以宁的脸色,还有如意和平安黑着的脸——这个宫中还没有人敢叫文以宁“娘娘”。
卫奉国是第一个。
“我们‘主、子’准备去听竹馆,”如意开口抢白。
文以宁看着如意孩子气的行为,摇摇头苦笑,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听见了卫奉国的话:
“那赶巧儿,咱家也正好要回监视馆去,正好同行。”
文以宁看了卫奉国一眼,锦廊确实是最近的道路,自己没道理不让对方一起走,只能默许。
只是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文以宁开了口:
“正好卫公公你来,你监视馆的人肆意责打宫女,你预备如何处置?”
“千岁大人,千岁大人饶命,我们、我们不是有意的……”
那些太监原本在文以宁面前还偷奸耍滑、故意欺瞒,可是自从刚才卫奉国过来开始,文以宁注意到跪着的几人不仅变了脸色,现在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是抖的。
“你叫我什么?”
“千……”文以宁发现那个太监抬头,看了卫奉国一眼,又看了看他,这才连连磕头,“大、大人!”
卫奉国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宝怜。
“大、大人!奴才们知错了!求您、求您绕过奴才们的性命!”
“不过一套青瓷而已,”卫奉国终于在对方不断磕头高呼饶命的时候,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她到底是个女孩子,你们下这样的狠手……”
说着,文以宁看着卫奉国当着众人的面儿,啧啧了几声,走过去亲自扶起了跪着的宝怜。将宝怜上下一个打量,夸张地长叹一口气道,“真是一点儿也不懂的怜香惜玉,这么漂亮的姑娘,嘴角都被你们打肿了。”
说着,用指肚擦掉了宝怜嘴角的血迹,卫奉国头也不回地对着地上跪着的人说道,“还不收拾了地上的东西快滚?”
太监们得了免死的令,立刻屁滚尿流地站起来收拾了瓷器准备离开。
卫奉国却又忽然开了口:
“等等。”
“千……不,大、大、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你们代我转告外御史大人一声,”卫奉国忽然弯下腰去,拉起了宝怜的手放在唇边,深情款款地笑看宝怜说道,“青瓷虽好,不如美人。”
这话一出,宝怜脸红了,太监们惊呆了,如意张大嘴巴闭不上了。文以宁、文以宁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文以宁此生最恨轻佻之人。
“卫、卫公公,您、您说什么呢?”宝怜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可是卫奉国的力量她哪里敌得过,只能满脸通红、压低了声音对卫奉国道,“皇、皇后主子还在呢!”
可是,不管声音怎么控制,文以宁的轿辇就停在他们身边。
文以宁挥了挥手,将如意拉回现实中,让如意起轿,并且看也不看卫奉国,“卫公公你们请自便,我还有事,这就告辞了。”
“唉?”卫奉国惊讶万分地回头看着他,“娘娘方才不是答应要与我一同走的吗?等我片刻又何妨?”
说着,也不管文以宁是不是同意,招手叫来了小太监,让小太监送宝怜回去,这才走到了文以宁的轿辇旁边:
“难不成娘娘是吃味吗?”
“我为什么要吃味?”文以宁皱眉,下意识就回了嘴。
如意更是恶狠狠地瞪着卫奉国,昨夜看卫奉国将主子送回,还以为他是好人呢!
“哈哈哈哈——”卫奉国却开怀大笑起来,也不作答,只带着不紧不慢地跟在轿辇旁边,然后自然而然地起了一个话头:
“听闻西十二宫闹鬼,娘娘您一个人去听竹馆恐怕不大安全吧?”
“不劳公公费心。”
“我们主子身边那么多人保护,卫公公您就不要瞎掺和了。再说了,主子是去见他的妹妹,公公您跟着去做什么呢?”如意插嘴,看了一眼隔着轿子的卫奉国。
文以宁此生最恨轻佻之人,如意也是。
“若是真有人保护,又怎么……”卫奉国自言自语了一句,看见文以宁投过来的奇怪眼神,却终于将话给吞了下去,无所谓地笑道:
“如此也好,那咱家就将娘娘送到听竹馆门口。这么一段路,娘娘不会小气到不允许咱家同行吧?”
☆、第八章
到达听竹馆的时候已是黄昏,御膳房的宫人们匆匆忙忙地在给各宫送饭菜,后宫之中各处的小厨房也燃起炊烟,唯有听竹馆门外冷冷清清,甚至宫墙外枯竹叶散落了一地,也无人清理。
舒妃盛时,宾客盈门、位列贵妃。败时,却落得门可罗雀的凄清下场。
黄昏如深秋,都引人忧思。
文以宁有些伤感地看着紧闭的宫门,只唤如意前去叩门。
如意去了,卫奉国自然而然地将手臂伸给他。文以宁犹豫了一会儿,抬头却看见了卫奉国一双深邃的眼,终于把手放在了卫奉国的小臂上,从轿辇中走了出来。
“卫公公,就送到……”文以宁开口,自己站稳以后就将手从卫奉国手上抽了回来。
“娘娘,咱家这就告辞了,监视馆中还有事,”卫奉国打断了文以宁的话,看了一眼听竹馆之中枯黄的竹林,“娘娘您自己小心。”
说着,竟然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走了。
文以宁盯着卫奉国离开的背影,偏着头有些疑惑——这么十年来,他在后宫中需要应付那些为了皇帝争破了头的女人,在前朝要看住那些不安分的臣子。
人就算再怎么愚笨,也懂得了察言观色、揣度人心。可这个卫奉国,却总是叫他猜不透、摸不清。
“主子,我们进去吧?”如意的声音传来,文以宁这才回神。
带着如意和平安两个人才跨入了听竹馆的小院,却没有注意在他们进去之后没有多久。原本已经离开的卫奉国竟然折返回来,带着他身边的小太监来到了听竹馆的院外。
卫奉国简单和轿夫交代了一两句话,扯了个谎说有事情忘记与皇后娘娘说,便明目张胆地进入了听竹馆。
而文以宁毫不知情。
卫奉国带着那小孩利索地蹭到了听竹馆的正殿窗下,距离文以宁他们不太近、也不太远——平安懂武功,靠得太近会被发现。
这一大一小两个人蹲下来,竟然作势听起了墙根。
“舒窈……”
在殿内的文以宁自然不知道卫奉国还在,看着坐在桌前形容憔悴、面色惨白,两颊却病态发红的舒妃,千言万语只化作了她的闺名。
“呵……”舒妃抬头,吊着眉眼看了文以宁一眼,“四年未见,哥你依旧是风姿卓绝。”
“……”文以宁痛苦地闭上眼睛听了这句讽刺,叹了一口气,没有回话。
“坐。”
舒妃不屑地哼了一声,她的眉目与文以宁有三、四分相似,现在大约因为久居冷宫,更多了那么一份冷漠和疏离。
文太傅专情,一生只娶文夫人一人为妻。夫人喜《诗》,所以他们夫妻所出两个孩子的名字都出自诗。
《陈风月出》有云: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舒妃的封号“舒”亦是因此得名。
文以宁十五岁嫁入太子府,陪嫁滕从便是当时只有十三岁的文舒窈。文以宁至今记得天真烂漫的小舒窈,蹦蹦跳跳跑过来拉着他手袖说的那句“哥哥你别难过,以后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再怎么亲厚的兄妹,共侍一夫,又如何不会有矛盾?
何况,他们并非生在寻常官宦人家、嫁与普通皇亲国戚。天子的亲眷,总有更多无奈。
“听说西十二宫闹鬼,”文以宁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我有些担心你,所以来看看,你——还好吗?”
“好!怎么不好?!禁足听竹馆,非诏不得见,不许人伺候。妹妹能有今日,不都是哥哥您一手栽培?哥哥既然答应了父亲母亲要好好照顾我这个唯一的妹妹,又怎么会轻易辜负二老的重托?”
“哥哥一向聪明,妹妹过得好不好,你会不知道?你既情愿帮着静妃那个贱人来害我,现在还有什么脸来问我过得好不好?”
“臣妾好得很,不劳烦皇后主子您来冷宫看望!闹鬼?哼哼哼哼哼——我文舒窈还怕什么鬼?就算有鬼,也是我文舒窈惨死后的厉鬼!我倒要看看这合宫的贱婢!谁还敢和我争?!”
文舒窈说到激动处,站起身来疯狂地哈哈大笑。
可是她所说的字字句句,却都狠狠地扎在了文以宁的心上。静妃的那件事,他曾经和她解释过多次,可是文舒窈终归没听进去。
“放肆!舒妃娘娘你已经是冷宫废妃,怎么敢在主子面前胡言乱语!若不是主子看在你们兄妹一场的份儿上救你,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好好地坐在这里指责主子吗?!你怎么这么没有良心?!你知不知道主子为了你、为了你……”
“啪——”
如意的大声呵斥却被舒妃毫不客气地一个耳光给打断,舒妃伸手指着如意的鼻子轻蔑地笑道,“你又是什么东西?我文舒窈就算被废,也是一宫的妃位,你小小一个总管太监,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平安将如意拉在怀中,狠狠地剜了文舒窈一眼。
文以宁抱歉地看了看平安,讷讷道,“平安,你先带如意去上药。”
“可是……”平安着文舒窈,面露难色。
文以宁知道他担心自己的安危:
“你们去吧,不必担心我。”
平安这才拉着如意离开,如意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打过,桃子一样的脸肿了老高,临出门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下这口气,回头狠狠地盯着文舒窈大喊道:
“我真替主子不值得!!二皇子死的时候,主子就不该为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跪在明光殿三天两夜,主子救了你的性命,你却不知悔改!真应该让皇上当年就把你五马分尸!”
平安面色变了变,连忙拉着如意离开,因为注意力都放在了如意身上,平安也没有注意到墙根窗下大小两个身着蟒袍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文舒窈听了如意的话反而毫不在意地仰头大笑起来,“谁需要你多管闲事来救我?!”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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