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得奏报,有州府遇水旱灾情,大雪冰雹,粮食绝收。敕令地方官员,查勘实情,视情况减免明年税粮,予以赈济。”
“条陈属实,由国库发谷粮,内库发灾银。”
海匪藏宝堆满库房,载满银矿石的海船接连返回,朱厚照完全不差钱。
“陛下圣明!”
“朕有言在先,”朱厚照微向前倾,扫视群臣,沉声道,“灾银足额下发,必送至灾民手中。敢有贪墨,绝不轻饶!”
“地方府州县衙,如胆大妄为,表面免税,暗中摊派杂费,滥发役夫,更要罪加一等!”
群臣垂首,暗中嘀咕,这些台面下的手段,天子如何得知?
厂卫?
一定是厂卫!
朱厚照不给众人反应时间,继续砸下重锤。
“贪墨五两者,抄家闲住;贪墨十两者,罢官流放;贪墨十五两以上者,砍头弃市!女眷充官婢,男丁戍边,三族之内,五代不许科举!”
扫视群臣,朱厚照目光锐利,洞幽烛微。
“朕非虚言,说到做到!”
“臣等遵旨!”
群臣三拜,天子当殿口谕,圣旨交内阁草拟,再由翰林院抄录,发三都及地方官衙。
一通大棒砸下,群臣表情肃然,显然绷紧神经。
朱厚照达成目的,忽又勾唇,话锋陡转。
“诸位卿家,朕日前得知,海外尚有高产之粮,亦有壮硕牛羊。今为苍生万民,朕欲在江浙福建等地建造船厂,仿太宗朝建造福船,远航外邦,寻良种牲畜,丰我朝百姓。”
有反应快的文武,心思急转,猛地抬起头,仰望龙椅。
陛下此言,莫非要破除海禁?
“陛下,臣斗胆,国库不丰,造船银两由何得来?”
“内库。”
朱厚照单手敲着龙椅,自荷包取出一颗硬糖,送进嘴里,咬得咯吱作响。
内库?
群臣惊讶。
陛下不缺金银,确是不争的事实。但造船之事非同小可,材料耗费,匠人役夫,所需何止千万。
如要建造永乐福船,更是耗银无计。
全从内库出?
真能撑得住?
众人面上的疑惑,实在过于明显,压根无从遮掩。
几口吃完硬糖,朱厚照肃然表情,朗声道:“为国朝安稳,苍生福祉,朕责无旁贷!”
话虽不错,群臣依旧怀疑。
“两宫太后太妃,皇后私库亦将出银。”
内宫出银?
两班文武微愣,互相看看,脑海里迅速闪过多个念头,都未能抓住。
最终,内阁三位相公最先明悟。
天子必有后话。
果然,下一刻,就见朱厚照取出两本册子,赫然是各地藩王及宗室名单。
“利国利民之事,皇室宗室俱慷慨解囊。”
听闻此言,众人脸色微变。
要是没记错,这上面的人,有半数还在宗人府。
因受安化王和宁王牵连,白日正身听训,夜间秉烛抄录祖训。熬火费油,几要灯尽油干。
此番献银造船,究竟是自愿还是被迫?
不等众人想明,少年天子终图穷匕见。
“此等盛事,诸位卿家无意参与?”
群臣脸色再变。
陛下,怎么说,您都是一国之君,能否别这么直白?
要钱的话,好歹修饰一下。
朱厚照耸耸肩膀,朕年轻,读书不及诸位臣工,喜好直白,方便省事。
殿中文武不言,表情愈显复杂。
朱厚照又一拍手,道:诸位爱卿放心,朕有诚信,钱不白拿。
“出银之数俱记录账簿,可换成股份。”
造好海船,出海寻找粮食牲畜,不妨碍顺便做生意。更不妨碍换购土产金银,捞些外快。
“据言,海外有洲,国中之人,以金银筑屋,以宝石嵌顶。”
“土地肥沃,牛羊成群,河中流淌金砂。有欧罗巴海商偶至此地,运回成船金银。”
杨瓒讲给朱厚照的话,被一番提炼摘取,说给群臣。
“据言,洲上土人喜好美酒,动辄以金银交换。”
“双屿卫救得落难海船,得金矿石百斤……”
双屿兵船巡弋海航,遇欧罗巴海船是真,得金矿石也是真。然而,是救助还是截获,是捞船还是毁船,是正义之举还是黑吃黑,则有待商榷。
随朱厚照一番讲述,群臣终于明白,天子真实目的为何。
这是要左手文官,右手武将,绳子一绑,以朝廷的名义市货海外,做官方走私行当!
朱厚照掏掏耳朵,很有些不满。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
宗室的船已经出海,三月后就能返回。所得必定不菲。
这样的好事,可遇不可求,仅此一次。
错过这村,再没这店。
以后想加入,付出的银两只会更多。而且,银子出得再多,也只能搭船市货,没有股份。
名额有限,参不参与,点头还是摇头,痛快点!
天子混不吝,忽悠过后,抛出选择,又啃起玉米。
群臣互相看看,有愣头青想要出列,直言此举不妥。没等迈出半步,立即被同僚拉了回去。用力过猛,差点没摔跟头。
站稳之后,愣头青瞪眼。
为何拉他?天子宗室带头违反海禁,必须直言!
拉人的一样瞪眼,甚至瞪得更大。
得了!
你有身家,咱们没有。你不想海外市货,赚些金银,咱们想!
被你一闹,天子改变主意,好事泡汤,信不信殴你一顿,让你生活不能自理?
半盏茶后,朱厚照现出几许不耐。
两班文武知道,是时候做出决定。
正如天子所言,错过这回,猴年马月才能等来下次。
点头,出钱!
更有人暗中庆幸,亏得自己是京官。
品级虽低,好歹在天子脚下,消息灵通。换成地方,即便一省主政,也难有此等“机遇”。
这日午朝,可谓一波三折。
顾鼎做好准备,被言官弹劾,减俸罚禄,甚至降上一级。
结果雷声大雨点小,落得个虎头蛇尾。主动出声请罪,都没人理会。
没见忙着吗?
别插嘴!
先有高产番粮,后有海外市货,纵马城中算得了什么?
米粒大的事,直接丢到墙角,想起来再议。
御史给事中摩拳擦掌,本想上演无惧权贵,殿前碎首大戏。哪料想,被天子一顿忽悠,带歪话题。
文武两班,六部尚书,五军都督,都被天子所言吸引。连同部下官员,心甘情愿掏出银两,认购股份,为天子的造船计划添砖加瓦。
内阁三位相公也没能例外。
退朝时,目送天子背影,不禁生出同样感慨。
幼龙腾云,雏鹰振翅。
飞则冲天,鸣则惊人。
“老矣。”
刘健背负双手,遥望层云,蓦然发出感慨。
李东阳拂过长须,双目清明,微微摇头。
谢迁最为洒脱,畅怀而笑。
眨眼之间,人生几十载,如白驹过隙。能亲眼见证少帝垂统,国朝中兴,何等幸事!
老迈如何?
经历前朝今朝,方得明晰对比,触动才会更深。
正德二年,十月辛丑,朝廷下令,于山东,江浙,福建,广东,建四座船厂。自两京调大匠,以库银禄米雇工匠役夫,建造海船。
同月,浙江布政使司左参议王守仁,上“海疆十策”。
天子大赞。
由此,造船规模扩大,半数商船改造,可充兵船。
正德朝四大船厂,终现雏形。
扬威海上,震慑群邦,令海盗闻风丧胆,让欧罗巴诸国咬牙切齿,有“恶魔”之称的大明走私船队,正式走上历史舞台。
对于“走私”一说,明朝始终予以驳斥。
按照杨御史之言,大明船队是正义的使者,是友好的象征。
船队组建之初,是为寻找粮种牲畜,解决国朝粮食问题。
市货买卖,实因却不过当地人的热情。
偶有动武,将挂着各国旗号的帆船揍进海底,也是出于不得以。
至于抢夺船上货物……不见桅杆上挂着海盗旗?
抢海盗,乃是正义。
一句话,为了世界和平!
不服?
找个地方,私聊。
拳头刀剑,床弩火炮,任君选择。
欧罗巴国王领主气得吐血。
“探险家”这一很有前途的职业,急速跌落谷底,几乎成为“死亡”代名词。不过,只要换个雇主,例如到明朝海船上工作,待遇完全不同。安全有保障,所得更是不菲。
当下,船厂只是计划,众人的目光,还在市货赚钱上。于“雄霸”的未来,尚无展望。
年轻的正德皇帝,刚刚熊到草原,尚未迈出国界。
明朝的海上怪兽,仍在蛰伏。
直接推动这一切的杨御史,眼见侄子大踏步迈向锦衣卫之路,实在无力阻止,正忧伤烦恼。
接下来两日,顾指挥安歇书房。
迫不得已,只能发挥锦衣卫专长,梁上潜伏,房顶揭瓦。
目睹此景,伯府上下,包括长史护卫,恨不能贴到墙边,充作石砖,化作背景。
第一百六十五章杨御史之谋
正德二年,十一月庚子
天子下旨,内库出银,筑船厂,造海船。
为保工程顺利,令内官锦衣卫出京,监工各处。
内官监掌印太监丘聚,司礼监监丞韦敏,奉敕命,发内府大匠十人,普通工匠一百,役夫五百,前往登州卫,督造船厂。
临行日,天子赐两人蟒服金带,并赐手柄金瓜。
“凡有贪墨造船银,虐使工匠役夫者,尽可击之!”
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钱宁,因功升副千户,领校尉力士同行。东、西两厂各遣颗领班番役,护送工匠役夫南下。
“大匠月给银,并给谷麦。工匠月给铜钱口粮。役夫年给铜钱,月给粟米。遇农时,许役夫还家。不能还者,多给铜钱谷物。”
增改旧例,户部拟定章程,抄录无误,递交内阁。
三位阁老看过,确认可行,批蓝之后上呈天子。
朱厚照日渐勤政,司礼监秉笔掌印,作用只在分拣奏章,择紧要事,第一时送往乾清宫。
太监批红,曾被刘瑾用来操控朝政,现如今,再难起作用。
张永谷大用等又在御前得宠,与刘瑾分庭抗礼,甚至压过一头。彼此斗争耗费精力,哪有更多心思算计他人。
曾名震正德朝的“八虎”,张牙舞爪,鹰视狼顾,也只能互相开撕,或向贪官使力。
敢进谗言?
总得掂量一下,能否扛住杨御史手中一把金尺。
假使能撑住,也未必是好事。
毕竟,金尺狠抽一顿,顶多伤筋动骨,性命好歹能保住。换成匕首长剑,一扎就是一个血窟窿,闹不好,脑袋都要搬家。
如此憋屈的丢掉性命,到阎王殿前也没法说理。
第10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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