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丘聚自京城出发,经兴州北上,过平谷,直往镇虏营。
途经蓟县顺义,先后宣读敕令,赐下赏银。
两地官员出迎接旨,表现大有不同。
蓟县是喜,顺义则是悲。对比之强烈,足令人侧目。
营州左屯卫即在顺义。
才指挥使病亡,才氏三子领千名卫军北上御敌,尽数战死。
城内军户,几乎家家带孝,户户衣麻。民户商户也是面有戚色,见到穿着麻衣的老人,带着孩童的妇人,都要拱手,道一声节哀。
城门前,两名老卒持矛,袢袄并不合身,皮靴上都打着补丁。
问过才知,屯卫壮丁多前往镇虏营,城内守备不足,只能征召贴户。不忍见半大的孩子吹风,本该退役的老卒伤兵,主动请命守城。
“儿郎们都在北边拼命,咱们这些老的,杀不得鞑子,总能守得城门,不让十几岁的娃娃受苦。”
一名老卒上前行礼,半条袖子空空荡荡,拇指粗的疤痕横过左脸,单眼已瞎。说话时,耳朵不自觉抽动,显然是上过战场,且受伤不轻。
番子不忍,下马递出牙牌。
查验之后,老卒立即行礼。转身告知腿脚好的,“马上回城,告诉才氏宜人,天使抵达!”
城门大开,骏马打着响鼻,车轮压过积雪,吱嘎作响。
城池不大,从街头到巷末,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
刘瑾坐在车上,推开窗栏,看到被风撕扯的白幡,飞散街边的纸钱,想起在蓟县所见,脸色骤然阴沉。
蓟县张灯结彩,从县令到小吏都是喜气洋洋,听完圣旨,嘴几乎咧到耳根。顺义却是全城缟素,无人不带哀色。
两相对比,还有什么不明白?
念头闪过,刘瑾脸色更加难看。
后一辆车中,丘聚同样面沉似水,生出杀人念头。
穿过半条街巷,车队停下。
才府门匾下,三名麻衣妇人,带着一名不满十岁的孩童,立在正门后。
妇人是才方的三个儿媳,孩童则是才氏唯一一条血脉。
才方病死,才老夫人早已故去。
才氏兄弟阵前殒命,才府满门寡妇。出殡当日,三个妯娌当众立誓,今生不二嫁,护才氏血脉成人。
“公公含恨而终,至死不忘报国。夫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全军人忠义。妾等虽是妇人,亦知家国孝义!今当祖宗立誓,为夫守节,育子成才,承其父祖之志,卫土守疆,为国杀敌!终一身,不堕才氏忠义之名!”
才宜人的誓言刻成文,待族人还乡,敬送祠堂。
顺义知县感才氏忠孝节义,上奏朝廷,为才氏立忠义牌坊。
刘瑾丘聚此行,一为宣读圣旨,升赏封赐,二为在城中选地,发县衙三十两白银,为才氏立坊。
两人步下马车,走进府内,顿感萧条零落。
宣读完圣旨,刘瑾忽然弯腰,取出一枚蝶形玉佩,送给才氏子。
“咱家没什么好东西,小公子莫要嫌弃。”
“公公,当不得!”
才宜人连忙推辞,刘瑾则袖手,退后半步。他送出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
“咱家一点心意,宜人莫要推辞。”
才宜人流泪,忙让才氏子谢过。
丘聚咬牙暗恨,又让这老小子抢先!
当即取出一只荷包,里面装着两颗拇指大的珍珠,同样递给才氏子。
“他日小公子入京城武学,遇事可寻学中丘训导。”
话落,丘聚斜眼。
怎么样?
咱家手慢,好歹有个在武学办事的族人,姓刘的可没这优势。
才氏子懵懂,才宜人却感为难。
得御前大伴青眼,于式微的武将之家,自然是求之不得。但宦官的名声实在不好,儿子还小,万一被打成阉党,他日如何在朝中立足?
刘瑾丘聚针锋相对,互别苗头,压根没注意才宜人的表情。即便知其所想,也不会放在心上。
送出这份礼,一看天子,二看杨瓒。
才氏子不到十岁,靠父祖荫庇,此生应会衣食无忧。
能不能出人头地,当下还不好说。
至于阉党不阉党……有杨佥宪这朵奇葩,谁会关注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再者言,心眼小归心眼小,要计较,也是和朝中文武掰扯。
能和阁老尚书掰腕子,才是英雄。同担心孩子前途的妇人计较,实无必要。
退一万步,真要做出点什么,杨佥宪那关就不好过。
想想金尺的滋味,刘瑾果断放开肚量。
离开才府,两人又去县衙,传达敕谕之后,当日启程往北。
临行之前,刘公公和丘公公各自唤来长随,开私箱取银。
察觉对方意图,丘聚眯眼,刘瑾皮笑肉不笑。
“刘少监果真高义。”
“丘少监过奖。”
刘瑾撇嘴。
比阴阳怪气,扎人肉疼,刘公公怕过谁!
丘聚鼻孔喷气,和刘瑾互瞪。
两息之后,转过头,冷哼一声。
咱家不和你一般见识!
随后,刘瑾丘聚令番子抬起银箱,背起铜钱,凡看到门前有白幡,身上着麻衣,都要送出铜钱银锭。
“此乃天子恩德!”
出京之后,沿途大小官员,甭管私下里如何,遇车队抵达都要送礼。
自江南剿匪,刘公公死要钱的形象深入人心。再加一个丘公公,唯恐送得不多,引来嫉恨,一年的搜刮全部装箱,半个铜板都不剩。
送出的银钱,都是沿途所得,两人半点不心疼。
依他们对天子的了解,知晓顺义之事,必会自内库出银。与其多添车马费,不如利索点,先送出银子。
回京之后,上禀天子,十有八九会得夸赞,赏赐更不会少。
里外里,好处不缺,更赚来名声,何乐不为。
于是乎,两人左手受贿,右手撒钱。抵达镇虏营,车上的箱子非但没少,反多出一成。
杨瓒知晓,也有些无语。
摸摸下巴,这事该怎么说?
大公无私,不太合适。
急人所急,有那么点意思。
该说他这蝴蝶动作太大,不只将皇帝带歪,连有名的八虎也开始里倒歪斜,不走“正道”?
就其结果来看,应该算好的……吧?
第一百四十八章刘公公的不祥预感
离京之前,刘瑾便有预感,此行非善。
怀揣小心,行事愈发谨慎。
一路之上,途径各州县,事情都还顺遂。收得金银玉器、古玩字画,过卫所时,多散于军户役夫。
金银铜钱可用,小件器皿可典可卖。巴掌大的玉佩,换成银两,够五口之家几年丰足。
古玩字画不能市者,均分类造册,封入木箱。日后追查,都是“证据”。
这且不算,如平谷县衙上下,未临沙场,不经一战,觍颜抢夺他人功劳,升官得赏,更被重重记下一笔。
无论文武,身家几何,同朝中有什么关系,都被番子打探得清清楚楚。记在条子上,待回京之后,交送御前。
杨瓒所料不差,对这些人,以“抓贪”为己任的刘公公,果真深恶痛绝。
现下不收拾,不意味就此揭过。
相反,无论送出多少金银,献上几箱珍宝,凡被番子记录在册,秋后都得算账。
倒霉的,送出金银越多,罪名越重,死得越快。
刘瑾之外,丘聚同在心中酝酿,坐在车厢里,每日翻阅名册,嘿嘿冷笑不止。
可以想见,被两人惦记的官员,今后的生活将是何等精彩。
不是滚油烹炸,也得切片开涮。
到那个时候,砍头绝对是仁慈,剥皮充草都得感谢老天。
不被一刀咔嚓,押在东、西两厂挨鞭子,或是关进诏狱长蘑菇,同庆云侯世子作伴,才真是水深火热,活着受罪。
值得一提的是,自正德元年至今,诏狱来来去去几十人,朝官有,勋贵亦有。论及下场,或斩首,或流放,或摘去乌纱黜官归乡,总之,少有超过两月。
庆云侯世子实属特例,堪称狱中钉子户,最坚强住客。
雷打不动,大有地老天荒,牢底坐穿的架势。
挣扎无用,不老实呆着,还能如何?
起初,他怀疑顾卿坏心,故意关着他,不放人也不许探监。
时间长了,吃着牢饭,抓着虱子,搓搓泥球,周瑛忽然大彻大悟,眼前这种情况,哪里是冒坏水,分明是把他忘了!
身在囚牢,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除安心常驻,等太阳西升,被顾伯爷想起,没别的办法。
数月前,庆云侯府家产被抄,功臣田被夺,爵位都差点不保。
最后,看在仙逝的周太后份上,天子勉强改口,以金银抵罪,由一等侯降为三等,才没沦为白身。
钱财散尽,家仆自然遣散。
顶着侯爵的空名,老少十几口挤在两进的宅子里。因是侯夫人的嫁妆,才没被朝廷收走,好歹有个容身之地。
住不开,只能打地铺。
整日里,柴米油盐就能吵个没完,庆云侯夫妇压根没心思探监,摆明“忘记”关在锦衣狱中的长子,任他自生自灭。
亲爹亲娘都这样,遑论他人。
作为诏狱常驻户,周瑛同狱卒混熟,偶尔能搭上几句话,了解一下京城时事。
知晓庆云侯府现下情形,周世子忽然觉得,在诏狱里多住些时间,倒也不算坏事。
要求低些,至少吃住不愁。
听狱卒的口气,一家过活,全靠亲娘嫁妆。老爹现下正吃软饭,娘亲威武,不见往日贵妇样的贤淑,抄起烧火棍,舞得虎虎生风,撵得庆云侯上蹿下跳。
凡是吃闲饭的,甭管小妾通房,得宠不得宠,没法填补家用,一律发卖撵走。
被一天照三顿教训,几个弟弟都收敛性情,从霸王变成鹌鹑,痛定思痛,正发奋读书,刻苦习武,欲重振侯府门楣。
听到这里,周瑛掏掏耳朵,他是不明白,一个外戚之家,靠着周太后得爵,该重振什么门楣。
送女入宫,绝不可能。
自开国以来,圣祖高皇帝立下规矩,严防外戚做大。
一个家族,别说皇后,连出两个高品级的嫔妃都很少见。
读书科举?
周瑛叹气。
他没这份本事,下边几个弟弟,甭管同母还是异母,个个纨绔,读书就头晕,能考中才怪。
习武晋身?
这个门槛倒是不高。
只要肯拼命,能吃苦,不说直接跨越,摸上一摸,希望总是比较大。
抓抓后背,周世子认真思考,庆云侯府落到这个地步,归根到底,五成是被自己连累。
或许该痛改前非,发愤图强,为家人改善一下生活?
想要咸鱼翻身,从军立功,是最好的晋身途径。
在牢里这些时日,同锦衣卫斗智斗勇,饭量骤增。别的不说,身板的确强壮不少。之前拉不开的强弓,现下倒可一试。
坐牢坐成这样,也算是古今奇闻。
只不过,发奋从军,有个前提条件,必须先从诏狱出去。
难度相当大,不比考中武状元简单,且要冒相当大风险。
想出去,就要让顾卿记起自己。一旦被顾靖之记起,难保不会被拎出牢房,再抽一顿鞭子。
到头来,牢门没出去,又添一身伤。
难啊。
靠在墙上,周世子抓着胸膛,左思右想,始终想不出好办法殊不知,机会向来留给有准备之人。
最初,是杨瓒的关系,他才落进诏狱。很快,同样因为杨瓒,他又能囫囵个出去。
一饮一啄,所谓“缘分”,实在妙不可言。
当然,机会不能白给,必须付出代价。
愿不愿意付,能不能付得起,都要周瑛自己掂量。
机会只有一次,抓住了,飞身显达,摆脱纨绔之名,重振门楣,荣耀家族。
抓不住,继续在诏狱里住着,吃住不愁。但牢底不穿,别想出去。
周世子在囚室里愁眉苦脸,长吁短叹。
刘瑾丘聚一行抵达镇虏营,在城门前被拦住。
番子拉住缰绳,递上腰牌,立即有边军回营禀报。
不过几息,营门大开。
未见总兵官和监军出迎,只有做锦衣卫打扮的赵榆,带着几名校尉,抱拳见礼,当先引路。
第9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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