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必须掩住!
顾鼎扫过马车四周,威胁之意昭然。
队伍出城,通州大小官员均公服乌纱,候在城门外。
御驾过时,众人齐身下拜,口呼“万岁”。
声音传出,守城的卫军,等候入城的百姓,刹那明白,那名鲜衣怒马,脸上犹带稚气的少年,竟是当朝天子。
“天子来了通州?”
“我的个老天!”
“跪着的那些,可都是官老爷!”
“马上的一定是万岁!”
短暂的议论声之后,人群乍然沸腾。
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定武卫官兵立即分散开,横起长矛,拦住涌向前的百姓。
“万岁!”
“陛下万岁!”
知州安排的衙役捕快结成人墙,道路立时清开。
兴奋过后,人群纷纷下拜,山呼声不绝。
马车里,杨瓒被人声惊醒,梦梦铳铳爬起来,半闭着眼睛,差点撞到车厢。
用力刮过眉眶,捏了捏鼻根,总算清醒些许。移到窗旁,看到车外送行的官员,聚拢的百姓,不由一阵头疼。
看来,天子出京的事,再也瞒不住了。
杨瓒敲了敲脑袋,很是后悔。
如果没睡着,该有多好。依他之意,劝说偷偷走,避开通县官员,方为上策。闹出的动静这么大,所谓的“天子抱恙”都成虚话,一戳就破。
“难啊。”
三位阁老炸起胡子,到底不能对天子如何。他这个伴驾之人,十成被“请”入文渊阁喝茶。
虽说不是没去过……
用力闭眼,杨瓒捏着额角,想到归京的后果,当真想头一栽,就此长睡不醒。
正德元年,十二月丙午,天子离京的消息闻于朝中。
“天子未曾染恙,而是离了京城?”
群臣哗然,顾不得官位高低,寻上三位阁老,誓要讨一个说法。
三位相公说,天子抱恙不能早朝。
他们信了。
结果一个巴掌狠扇过来,脸肿得两指高。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天子出京,连声招呼都不打。京卫不调,仪仗不摆,直接偷跑!简直闻所未闻,国朝开立以来第一遭!
无论如何,必须给大家一个交代!
面对满朝文武的质问,三位阁老达成一致,有一个算一个,谁敢这个时候蹦高挑事,直接一巴掌拍飞。
天子出京,本官的确知道。
那又如何?
就是不给你交代,有能耐咬我啊,信不信两指头按死你。
群臣傻眼,六部九卿齐哭。
内阁相公也不能这么不讲理!
李东阳笑呵呵表示,天子离京实有内情,诸位不必多问,问多没好处。
刘健更直接,脸色冰冷,直接瞪得人脚底发软。
谢迁倒是没那么吓人,也不是一肚子坏水,奈何压根不好好说话。
话到一半,总能岔开。风花雪月,诗词歌赋,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总之,挑出一样,谢阁老都能侃得你满眼金星,走路眩晕。
走出大学士府,冷风吹过,用力晃晃脑袋,方才想起,自己不是来和阁老侃大山,而是来讨说法!
无奈,府门已关,门房摆出笑脸,今日谢客,明日赶早。
仰望御赐门匾,唯有满怀心酸,对月垂泪。
内宫中,太皇太后和吴太妃商议,天子归京之前,紧闭宫门,国公夫人递牌子也不见。
张太后有些慌神,心中没主意,完全是太皇太后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夏皇后身子渐重,天寒时节,少出坤宁宫。思念渐深,每日吃米糕都会想起天子。最后,同样化思念为食欲,握着拳头,腮帮鼓起,只等天子回京那一日。
长春、万春的美人都被拘了起来,只许在两宫走动。
现下里,天子不在宫城,美人们也没什么好争。彼此作伴,关系愈见“缓和”。哪怕只是表象,也显得其乐融融。
京城外,天子一行抵达皇庄。
遣人飞送消息回京,御驾驻跸庄内。
因靠近京师,皇庄面积不大,房舍倒十分精致。
庄田里,除管事中官,还有两名天顺年留下的老人,都已发白齿摇,满面皱纹,身形伛偻。俱管事中官回报,此二人都是积年的老农,种田好手,年份怎样,四时节气如何,把握极准。
“今岁,庄田能收百石米粮,多仰赖两位老人。”
管事中官年将耳顺,圆脸细眼,看着就喜气。说话时,丁是丁卯是卯,半点不遮掩,很得朱厚照喜欢。
“张伴伴,传朕旨意,赏两位老人银五两,绢布十匹,免儿孙三年徭役。管事赏银五两,庄户赐布一匹,米两斗。”
“遵旨。”
张永躬身行礼,退出房门。
管事中官立即磕头,道:“陛下仁慈!”
“起来吧。”
接下来,朱厚照话锋一转,开始询问商税杂费。
庄田不再收取过路费,官府裁撤关卡,往来商人愈多,更有番商带来海外之物。知晓皇庄买得高产耐寒作物,朱厚照立即起了兴趣。
“可有栽种?”
“回陛下,十月中,皇庄购得此物。欲要栽种需得明岁。且此物稀罕,吕宋商人不懂栽种之法,需向佛郎机人询问。”
“东西在哪里,拿给朕看。”
“是。”
管事中官退到门边,唤来一名长随,匆匆吩咐几句。
很快,库房送来一只盒子。
盒盖打开,里面躺着几只巴掌长,两三指宽,表皮微黄的块状物。
朱厚照看得稀奇,拿起一块,问道:“这个东西能吃?”
“回陛下,此物名为甘薯,可煮可烤。奴婢试过,味甘甜,极能饱腹。如吕宋商人所言不假,此物耐旱,且产量不低。”
听到能吃,朱厚照立即双眼放光。了解他的人都会晓得,这是想开餐的前兆。
张永传旨归来,见天子这样,立即询问管事中官,甘薯可多,能否敬上?
“这……”
管事中官有些为难。
满打满算两口袋,不足一百斤。敬给天子,自然没有问题。伴驾的官员,随行的中官,总不能看着。每人一小块,就得少去一半。
“支吾什么?”
张永皱眉,有些不耐烦。
咱家给你机会表现,怎么不懂得抓住?
“不是,张少监,这事是这样……”
管事中官道出担心,张永直接斜眼。
笨啊,没见过这么笨的!
“番商能带来两百斤,就能带来两千斤。只要天子满意,从内库调出金银,别说吕宋人,佛郎机人都会削尖脑袋往来运货。”
许以重利,还愁没有种子?
管事中官一拍脑袋,“咱家障了,多谢张少监提醒。”
“别忙着说好话,快去。”
“是!”
管事中官退下,朱厚照拿着甘薯,看得稀奇。
杨瓒坐在一边,同样双眼放光。
甘薯,地瓜啊!
按照历史,此物该是明朝后期传入,清时广泛种植。不晓得是什么缘故,竟提前流入大明,被皇庄管事买到。
按照朱厚照的性格,一旦吃过,必会下令广泛种植。
皇庄、功臣田、军屯、民屯,以较低的产量估算,也能填补两成军粮。
更何况,地瓜来了,玉米土豆还会远吗?
杨瓒咬住腮帮,拼力压制激动情绪,却还是控制不住嘴角上翘。
原本以为,随驾出京,陪天子偷跑是无奈之举。未料想,归途上,竟有这样的惊喜在等着自己。
第一百二十七章誓言
晚膳之前,烤甘薯的香气在皇庄飘散。
管事中官精挑细选,呈上的甘薯大小相似,烤熟后拨皮,切成指节大小的方块,方便入口。
张永执银筷,一一试过。自己先吃下一块,半晌不觉有异,才点点头,道:“陛下,可用。”
闻到香气,朱厚照早迫不及待。
不等张永话音落下,直接挟起一块送到嘴里。嚼了嚼,甜糯的味道侵袭味蕾,双眼立即发亮。没等咽下去,立即又夹起第二块。
腮帮鼓起,吃相豪迈,丝毫不逊于在客栈咬馒头喝汤。
看着朱厚照,张永心情复杂,满脸苦色。明显是在担忧,回京之后,天子继续这般,两宫过问,他该如何交代。
十多年的教养,出宫一趟竟全丢到脑后?
天子年轻,不识人心险恶,必定是身边人撺掇!
两宫惦记上,必会引来司礼监过问,“待遇”怕要向刘瑾看齐。真到那一天,日子可怎么过!
“的确好吃。”
连吃五块,朱厚照仍意犹未尽。放下筷子,饮一口热汤。
“杨先生也用。”
“谢陛下。”
在杨瓒看来,烤甘薯,应该是近皮的部分最好吃。都给剥掉,立时少了滋味。不过,能在大明吃到甘薯,已是相当不容易。既然有得吃,就没那么多需要抱怨。
和天子用膳,自然要分餐。
五块甘薯,分到三只碗中,杨瓒和顾鼎各得两块,余下一块,则分于定武卫千户。
甘薯入口,比不上后世改良品种,口感差了些,却是格外的甜。
用过两块,杨瓒放下筷子。
端起热汤,饮下一口,几乎可以肯定,回宫之后,朱厚照必定下旨,令皇庄购买更多甘薯,遍寻佛郎机人,扩大种植面积。
上行下效,皇庄宫庄种植新粮,功臣勋贵总要有所表示。舍弃稻麦,全部改种不可能。一人种上几亩十几亩,集合到一起,都是不小的数字。
食用甘薯过多可能造成的种种问题,现在来看,全都可以忽略不计。无论边军还是边民,首要面临的是吃饱肚子。
肚子都吃不饱,何谈其他。
军饷本该出自国库,边镇军屯民屯为补充军粮之用。
内库不缺钱,但不能代替国库。否则,朝廷何必设户部光禄寺,何必建立国库府库。
只为给朝廷地方官员瓒银子?
小冰河期的到来,迫在眉睫。
杨瓒穿越不到两年,仅莱州宣府等地,发生的地震旱灾次数,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遍及全国,地震水灾不计其数。每月都有快马飞驰入京,请求朝廷赈济灾民。
天灾之下,百姓沦为流民,流民集结落草,酿成匪患。
匪患最严重几地,官文所载,实是触目惊心。
一切的根源,全在两个字:生存。
凡是人祸,都有解决之法。
请下圣旨,杨瓒可以剿匪,东西两厂和锦衣卫可以缉拿贪官。
天灾降临,实非人力可及。
气候变化,灾祸不断。土地不丰,亩产下降,纵是连年减免税收,甚至免除几地税收,也是杯水车薪,民生艰难。
甘薯的出现,让杨瓒看到一丝曙光。
希望存在,就有前进的动力。
一瞬间,杨瓒很有冲动,请圣旨,造船出海!
握紧手指,咬住腮帮,感到一阵刺痛,发热的大脑才慢慢冷静下来。
还不是时候。
即便要做海上生意,也需等王参议在江浙立稳。
主管双屿,仅能做走私买卖,还要避开朝廷耳目。等到权柄增大,主政一方,便可利用当地资源,造双桅海船,杨帆出海。
不求横跨大洋,远航新大陆,拦截欧罗巴海盗总不成问题。
为抢夺财富,欧洲君主可以不要脸面,大发劫掠证,使海盗行为变得“合法”。
杨瓒不过是参与其中,分一杯羹。主要目的不是金银,而是粮食。当然,前者也是多多益善。
得到新航路的海图,寻来足够多的耐寒作物,从根本上夯实明朝根基,回过头来,大可执起刀剪,从上至下,从左至右,咔嚓咔嚓修剪枝叶。
他力气不够,底气不足,还有谢状元,顾榜眼,顾同知。实在不成,三位阁老同样可以拉下水。
尽管要冒相当风险,比起事后“收益”,当可一博。
这些道理,杨瓒想过多次,曾向朱厚照透出大概。没有细讲,只因时机不到。
第8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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