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连无边暗土世界里的净涪魔身,见了清苦大和尚这般变化,那原本闲逸随意的目光也不免顿了一顿。
两难却又无论如何都要做出一个决定的情况下,最为痛苦的,可能不会是被选择的那一方,而会是做出选择的那一人。
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觉悟去背负做出选择的责任和罪孽。
而清苦大和尚,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便连走在半道上的净涪也都难得地心生感叹。
有清苦这么一位主持和尚在,也难怪静礼寺会是今日这般蒸蒸日上的格局。只是可惜的是,过了今日,清苦大和尚这个人的前路基本就断了。
断绝他前路的人,不是造成静礼寺当下局面罪魁祸首的净涪,也不是现下在他面前责问他的那些大和尚,而正是他自己。他自己甘愿停下,背负一切他所能所不能承担的重责,直到……
直到这静礼寺的新一辈沙弥能有人从那一条未知道途中到达彼岸。
识海里的净涪佛身无声垂首,双手合十,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魔身也很是罕见地等待了片刻,才嗤笑着道:‘他确实是一位难得的长辈,但可惜的是,他不会对我们手下留情。’
净涪佛身抬起头来,悠悠然地回了魔身一句:‘我们原本也没指望人家对我们手软啊。’
‘哼。’
魔身冷哼了一声,却什么都没说,悄悄然地隐入了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
果然,就如净涪他们所想的一样,哪怕清苦大和尚对静礼寺的那些沙弥们再是愧疚,对净涪这个外人,该下狠手痛宰的时候他也没有丝毫的手软。
因着清苦大和尚显出了老态,静礼寺主持云房那边形势又是一变。
原本在清苦大和尚表态后,随着两句简单的询问,原本反对一方的气势已经渐渐攀升了。可当清苦大和尚的老态显出,那节节攀升的气势就遭到了重创,还未攀至顶峰呢,就已经跌到了谷地。
一时间,清苦大和尚的气势大涨。
可惜,此时的清苦大和尚没有要咄咄逼人的意思。诚如他在最开始的时候的想法一般,今日,这静礼寺里,除了那一位净涪之外,没有赢家。所以,哪怕此刻清苦大和尚已经占据了上风,他的气机还只是固守一地,并没有肆无忌惮地往着四方扩张。
意见大体一统,清苦大和尚睁开了他那双浑浊迷蒙的眼睛,几乎无神地往下方扫了一扫,也没想要逼得诸位师兄弟也像他一样,在那混沌的未来中挑选一个可能。
那选择的苦痛,已经有他来背负了,就无须再拖其他人下水了。
“接下来……”他的声音干哑,开口后喉咙有些撕痛,清苦大和尚不得不停下润了润喉咙,才往下接续,“我们也该想一想……在我们寺中带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的那位净涪比丘,该为我静礼寺留下些什么了。”
哪怕净涪魔身已经隐入了无边暗土的世界本源,但他却并没有真的停止为净涪收集信息。相反,静礼寺主持云房这边的动态还被他源源不断地往净涪耳边送。
到得这时,净涪魔身甚至还在净涪本尊耳边提醒了一句:‘听听,听听,这就是佛门的大和尚。’
‘这谋算,比起魔门那边也差不了多少了。’
净涪本尊听着魔身在耳边的低语,脚下的步伐却是半点不乱。
‘我们确实是欠了他们的一个因果。’
收取刻印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的贝叶带来的因果,纵然再是为难,他也不可能错过。
从来,想要得到,就不可能不付出。
他本来就明白的。
只是……
‘这一次想要了结因果会很麻烦倒是真的。’
第一片贝叶基本就是寺中长辈送过来的,解决这因果也很简单,帮着妙潭寺那边抓了齐以安就了事了。
那根本就是象征性的,半点不为难。
第二片贝叶是在静和寺那边收取的,为了结这一份因果,净涪帮着清泉大和尚重新造化了那一口灵泉泉眼。因着净涪手上的茂竹,这个在旁人眼里几乎无处下手的难题在他这里倒是半点不为难。
可是这一次在静礼寺这边,怕就不是和前两次一样容易过关了。
净涪自己想了想,还是提前和魔身说了一声。
‘这事儿,你也别光顾着看笑话。’
‘你可别忘了,三身一体,为难我们也就是为难你。’
‘该出手的时候,还是需要出手。’
魔身哼哼了一声,也很自然地回了一句,‘我当然知道。’
无论前世今生,不管是当年的天圣魔君还是现如今的净涪比丘,他都习惯公平交易,互不相欠。
既然他确实从静礼寺这里拿走了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那该还给它静礼寺的,他就不会欠着。
该还多少还多少,等他还完了,大家便就两清,谁都不欠谁的。
你我两厢便宜,各自干净,多好?
第348章静礼寺中11
而静礼寺这边,虽然仍然为静礼寺的未来、这一辈弟子担忧,也为清苦大和尚的现状叹息,但当清苦大和尚提到了这一个目前为止唯一利好消息的时候,云房里的这些个大和尚也都还是难得地露出了几分喜色。
“嗯,大家都来想想,该让那位净涪比丘付出些什么才好。”
“保留这一个因果如何?”
“也不错哎,这位净涪比丘前程不可限量,能得他一个因果,未来我静礼寺便多了一份保障。”
不得不说,这真的是一个好主意。
保留这一个因果,待到日后净涪修为日渐提高,他们所能在他身上得到的回报就越丰厚。就算日后他们静礼寺有什么为难之处,只要他们开口,为着了结这个因果,净涪也不可能不酌情出手。
然而,就在大多数人都开始考虑这个可能的时候,侧旁又有一位大和尚提出了异议。
“可是有这么一个因果在,就证明着我们与净涪的缘法不断,恒真祖师会不会以为我们……”
这一桶冷水浇下来,那大半的大和尚都清醒了几分。
在座的这些人都已经不是年轻的对二代祖师极其仰慕的小沙弥。面对那一位二祖,现下岁数一大把的这些大和尚们都已经学会了客观看待和评价。
他们都清楚,不管是出身、经历使然,还是那位二祖本性就是如此,他的身上,更多的是一种王道的处事风格。
王道,自然免不了疑心。
静礼寺的这些大和尚们可不敢触动恒真僧人这一个不算隐蔽的敏感点。
这主持云房里头,一众的大和尚都紧闭了嘴巴,绞尽脑汁地想要找出一个最好最适合他们也最符合他们静礼寺利益的方案来。
对于真正的修士来说,最重要的只有他们自己的道途。
现如今,甚至是在那可以预见的未来里,整个佛门,包括静礼寺在内,都将面临着一场无处可躲的动荡。
而现在摆放在他们静礼寺面前的这一个与那净涪比丘结下的因果,或许就是他们静礼寺在那一场动荡中的唯一一线生机,由不得他们不仔细。
许久之后,一个大和尚试探着开口道:“不如……我们向他要一座浮屠吧。”
听见声音,连带着清苦大和尚一起,所有的大和尚都抬起头来看着他。
那大和尚停顿了一下,才解释道:“我们请他亲手在静礼寺里建一座浮屠塔。他亲手建造的浮屠塔,不论如何,总能汇聚一些功德。有这些功德在,我们静礼寺……”
他的话停在了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
并不是这里有谁逼迫着他住嘴,而是他自己颇觉羞惭,只能勉强自己说到了这里,剩下的却是无法继续。
这里在座的都是佛门的大和尚,还有谁不知道这里头的意义?
那根本就是在赤裸裸地打那净涪比丘头上功德的意思啊。
他怎么开得了口?
他们佛门曾特意往凡俗百姓间流出了一句俗话,即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能将“救人命”所得功德与“建造七级浮屠”放在一起比较,这本身就意味着“建造七级浮屠”的不凡。
修建浮屠塔确实是大功德之事,单从这方面看,请那净涪比丘在他们静礼寺中建造浮屠塔,能替那净涪比丘积聚功德,是一件难得的大好事。
可问题是,牵扯到了因果后,事情就不能那么简单地算了。
因为净涪修建浮屠塔为的不是众生,而是想要偿还这么一段因果,那么他修建浮屠塔所得到的功德就不会落到他头上,而是循着因果牵扯,最后归落到他们静礼寺这边。
如果归落到静礼寺那边的功德福德仅仅是由浮屠塔积聚下来的,那自然是无关紧要的。可是,真等浮屠塔落成后,积聚到浮屠塔里的功德福德并非仅仅来自普罗大众,还包括它的修筑者——净涪。
也就是说,有这么一座浮屠塔在,静礼寺这边甚至能够分去净涪的一部分功德福德。
直到……
直到净涪分润到静礼寺这边的功德福德足以了结他们之间的这一个因果为止。
如果这事做成,那么到得那个时候,那一座浮屠塔便会断去它与净涪比丘之间的关联,完完全全地成为他们静礼寺之物。
也就是说,等到一切了结,静礼寺不单可以从净涪比丘这里得到几乎等价于这一段因果的功德福德,还能留下了一座宝贵的浮屠塔。
魔身听到这里,半是随意半是讥讽地在识海里道:‘呵……他的算盘倒是打得响。嗯……这本事,说真的,比魔门的大部分家伙都要厉害!’
说到这里,魔身闲凉的语气里有意无意地就多了点明悟。
‘佛门的这些个大和尚,一个个心机灵敏……也难怪上一次净音会落到那样一个下场。’
佛身虽然不曾在识海中显化出来,却低唱了一声佛号,淡淡地回道:‘他也只能是想一想而已。’
‘哦?’魔身倒是起了几分兴致,‘难道还要我们亲自动手?’
佛身的语气更淡了点,不知是因为魔身,还是因为静礼寺里的那群大和尚,更或是为了其他的那些谋算卓绝的大和尚们。
‘不会。’
净涪本尊一直沉默,并未在双身间的这一番闲谈中cha入一脚。
虽然在与魔身的这一番小小来往中处于下风,但净涪佛身也没有说错。那位大和尚确实想得很好,可没能得到其他人的支持。
面对这种情景,那大和尚也不气馁,他面色平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安静地听着其他人的说法。
不过其他人的方法同样也不太靠谱,故而一时间,静礼寺主持云房里谁都不能说服谁,只能再一次相对无言。
这根本就是一场闹剧……
看着座上的诸位师兄弟,一位从头到尾不发一言的名唤清为的大和尚皱了皱眉,抬眼望向了清苦大和尚。
“主持师兄,”他加重的语气惊住了其他的大和尚,“您该有个决断。”
侧旁的大和尚惊诧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那不堪久坐几乎就要睡过去了的清苦大和尚,面色很有几分尴尬。
可他们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清为大和尚一记轻飘飘的眼光压过,镇在当场。
清苦大和尚被清为大和尚从绵绵的睡意中唤醒,勉强支起了厚重的眼皮,打点着ji,ng神,慢吞吞地道:“不如要他《佛说阿弥陀经》一部,诸位师兄弟以为如何?”
本来被那些大和尚挑起兴致的魔身听到这里,颇为扫兴地嗤了一声,嘀咕道:‘这老和尚……’
佛身没有再冒头。
清苦大和尚轻飘无力得几乎风一吹就散了的话落入空气中,却像是往水里砸下一块巨石一样,顷刻间掀起了好大一片涟漪。
“主持!”
“主持师兄,你说的什么?”
“主持师兄,你这是真的老糊涂了吗?”
就在一众师兄弟困惑恼怒之际,清为大和尚却是双手合十,朗朗地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压落,整个主持云房立时又是一静。
还没待其他人说些什么,清为大和尚便已经赞道:“主持师兄大智,清为佩服,佩服。”
清苦大和尚听得清为大和尚赞言,却是连连摆手,避让不受。但他此时状态到底远远不如从前,不过强坐了片刻,整个人的ji,ng神又都耗去大半,再撑不住厚重的眼皮,竟当着一众大和尚的面,沉沉地睡了过去。
眼见着难掩衰老情状ji,ng神萎颓的清苦大和尚这般模样,一众大和尚便是有再多的话要说,此时也都说不出口,只能颓唐地坐在蒲团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
只要净涪比丘一部《佛说阿弥陀经》,便了结他与他们静礼寺之间的这一段因果,他们静礼寺日后……
清为大和尚仔细查看过清苦大和尚的状况,见他不过ji,ng神不济而已,并无其他大碍,不由得松了口气。可当他放下心来,再回头看其他师兄弟的时候,却见得这些个师兄弟居然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眼神表情霎时就淡了下去。
但他的眼角余光瞥见那边睡去也不安稳的清苦大和尚,终究只在心底叹了口气,没有拂袖直接离开,而是坐在他自己的位置上,团团扫了周围一眼,道:“诸位师兄弟请听我一言,主持师兄的意思……”
‘清苦大和尚……’净涪本尊推开院门,挥退下应声迎上来的白凌,自己推门入屋,‘倒真的是一位难得的大智者。’
即便是魔身,对净涪本尊的这个评价也没有异议。
‘他想要的,必不只是一部《佛说阿弥陀经》。或者说,那不会是一部简单的《佛说阿弥陀经》。’
魔身接过佛身的话头,也道:‘他说想要本尊的一部《佛说阿弥陀经》,可没说……这一部《佛说阿弥陀经》是本尊在什么状态下誊抄的。’
“……想要那位净涪比丘在证道之后,登临佛国之前,为我静礼寺留下一部《佛说阿弥陀经》手稿。”
第349章静礼寺中12
“嘶……”
静礼寺的主持云房那边,立时响起了一阵阵吸气声。
这主持云房里的每一个人,不,这景浩界佛门的任何一个人,从没有人怀疑过那位声誉厚隆的净涪比丘会在半道陨落。
是的,几乎每一个佛门弟子,都相信着这一位的前途坦荡光明。
但真真正正将这话放到明面上说起,清为大和尚还是第一人。
而最令这主持云房里的其他大和尚震惊的,还在于清苦大和尚和清为大和尚的这一份谋算。
堂堂皇皇却能为他们静礼寺谋取一条光正大道的阳谋!
这可比他们之前提出的那些靠谱多了。
该说果然不愧是主持师兄么?这份能耐,难怪当日一众师长们选定的主持是他,而不是他们。实在是……比不得啊!
可当这些大和尚从那种种慨叹中回神,再将目光放在清苦大和尚身上的时候,却每每被清苦大和尚面上的老腐之色刺痛,都忍不住偏移开了目光。
清为大和尚也再不看他们,只淡声道:“既然主持师兄已经拿定了主意,那就都散了吧。至于此后的寺中诸般琐事,都待主持师兄清醒之后,再做安排。”
被清为大和尚下了逐客令,那些个大和尚也并不生气,他们顺势将视线移向了清为大和尚,各自和声道:“师弟/师兄言之有理。我们就回去了,等主持师兄/主持师弟养足了ji,ng神后,再来细细安排。”
清为大和尚应了一声,客套地将那些个师兄弟送走后,自己留在了最后。
净涪往主持云房那边遥遥看了一眼,却见一个小沙弥从主持云房的另一侧转入正堂中,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静礼寺看上去挺有意思的,我都想要在这里多留一会儿了。’
一个真真正正受到主持看重当作下一任主持培养却隐在幕后几乎不显的小沙弥,一个看似受到寺中长辈青眼自诩一代弟子魁首的沙弥净昂,一群看似忠厚温良慈悲友爱的大和尚,一个真正眼明心清冷淡却不冷情的清为,再有一个谋算人心谋算大局的主持……
这静礼寺最近这几十近百年间怕都是一个大戏连连的戏台。
魔身听见,竟然怂恿一般地道:‘那就多留一段时间吧,我也觉得这段时间这静礼寺应该会更有意思。’
最后,魔身似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等到净昂回来后,这寺中应该会更有意思的。’
净涪本尊摆放好面前案桌上的墨宝,正捻起一支长笔,忽听得魔身这么一句话,竟是眼皮一撩,往无边暗土世界那边看了一眼,道:‘魔身,你若是真的忘了,我可以提醒提醒你……’
魔身陡然安静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改了口风,‘这边纵然再有意思,又如何比得上我们的修途?本尊你可别忘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共计三十二分,而我们的手头上可只有三分呢!虽然除了我们没谁能将剩余的那些找出来,可早一日拿到手就早一日安稳。我们还是早早上路了的好。哪怕你真的对这边感兴趣,想要仔细瞧一瞧,你尽管开口,我都替你注意着。等到时机到了,提醒你也来看一看就是了。何必在这些事儿上花费这许多的心思?’
他絮絮叨叨的一个人就说了半日,到得最后,竟还教训起了本尊来了。
净涪本尊收回目光,再不看他,只提着手中长笔,轻轻地在墨砚上蘸了蘸洒了金粉的墨汁,挥毫在他面前铺开的纸张上落下一笔。
在他手中长笔划过虚空落在纸张之前,他特别轻淡地给了魔身两个字:‘安静。’
魔身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哦。’
佛身张眼往无边暗土世界那边看了一眼。
魔身确实是在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那边,可他此时根本就没有显化出身形来,纵然佛身与魔身同为净涪三身之一,又怎么能在那一片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看到些他想看到的东西来?
但三身同为一体,魔身却能感觉到佛身的意图,他抬眼,往识海世界那一团占据了半边世界的金色光芒中递了一个得意的眼神。
佛身轻飘飘地收回视线,却再不看他,而是收敛了全部心神,全心配合着净涪本尊体悟《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义。
魔身见状,颇为无趣地收回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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