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各自坐好,净涪往净昂、白凌的方向看了一眼,便从座中站起,双手合十,面向西天的方向恭恭敬敬拜得一拜,然后才坐回了原位。
他单掌竖立在胸前,另一只手拿起了木鱼槌子,不轻不重地敲落在木鱼鱼身上。
“笃……”
一声清响之后,一声接着一声的规律木鱼声便在这一处山野间回荡。
在净涪之后,便是白凌。
白凌的动作不慢,在一个节拍之后,便紧跟上了净涪的动作。
是以除了净涪的第一声领音之外,后头的木鱼声都是重叠相合的,可这重合的木鱼声也只得一声而已,不算厚重。
是净昂没有跟上。
可是不管是净涪,还是白凌,没有谁在意这一点,他们只是手持着木鱼槌子,一下一下规律而节奏地敲着。
第335章净昂其人
待到净昂从最初的那一声木鱼声中回神,白凌已经念诵了好几段经文了。
净昂回神后,也没来得及自责或是多想些旁的什么,只近乎本能地放空自己的脑袋,循着那一声声规律木鱼声的指引沉下心来,合着白凌的节奏诵读一部《佛说阿弥陀经》。
净昂的动作不大,却连白凌都影响不了,更别说是净涪了。
开头的这番小cha曲过后,三人今天的这一场晚课便再没有波澜,顺利地结束了。
净涪将手中的木鱼和木鱼槌子收回褡裢之后,一个抬头,便看见了一张纯朗干净的年轻面孔。
是净昂。
净昂他也没有急急地凑过来,而是很规矩守礼地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等待着净涪的注意。
待到净涪往他那边看过去的时候,他又是合手向着净涪一礼,和声问道:“打扰师兄了,不知师兄现下可有闲暇?”
净涪笑着点了点头,又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坐过来。
净昂唇边笑意加深,顿时就消减了他那一直拢在眉心处的浅忧。
白凌眼见着净昂和净涪坐到了一处,也不敢贸然上前打扰。他合手向着净涪和净昂一拜,便取出了他早前就取来的山涧清水,开始就着篝火烧水。
净昂坐在净涪身侧,却不说话,就那样默不作声地坐着。
净昂不说话,白凌不敢说话,这篝火堆附近便没有人开口说话,一时间,这一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界没有了半点人声。
可即便是和两个陌生人共处在这样静默的环境里,净昂却半点不觉得压抑和生硬,恰恰相反,此时他心底流淌着的,是那种难得的宁静和安和。
这种感觉令他如此依恋,竟不愿意有被任何人打扰。
就算是他自己,也照样不可以。
对于净昂的这点小心思,净涪猜得到一二,但净昂不算碍眼,他也就没有太多计较。反正,净昂他也就只是坐在那里而已,全然没有打扰到他不是?
净涪略略等了片刻,也就不在理会净昂,只从他的随身褡裢里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木盒来。
这一个木盒里,放着一把小刻刀和一个小葫芦。刻刀和葫芦的边上,还放着些红绳。
净涪先取了那小葫芦出来,拔开葫芦嘴儿往手掌上一倒,便有一粒不大不小的菩提子从葫芦里滚了出来,落入了净涪摊开的手掌中。
白皙的手掌,红褐色的小珠子,映着那艳艳的篝火火光,竟凭空生出一种夺人心神的吸引力来,直令人移不开目光去。
净昂微睁大了眼睛看着净涪的手。
净涪却不理会他,只捻起了木盒里放着的那一把特制小刻刀。
这把小刻刀的手柄极长,刀锋却极细极尖,用在旁的地方或许有诸多不足之处,可拿来雕刻净涪手上的那一颗小菩提子,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净涪一手拿定那一颗小菩提子,一手捻住小刻刀,垂眸静坐。片刻后,他慢慢睁开眼睛,目光自然而然地垂落在那一颗小菩提子上,拿着小刻刀的手手腕以细微到几近于无的幅度抖动。未几,一个接着一个的蝇头小字便出现在了那一颗菩提子表面。
净昂的目光自净涪取出菩提子之后便没有离开过净涪身侧,而当净涪拿定了那一把小刻刀之后,他的脸色也是一正,便连身体也都坐直了些许。这会儿,净昂也在心底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叨出声。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洗、足、矣,敷、座、而、坐。’
随着最后的那一个“坐”最后一笔的成形,那菩提子上刻录的文字一个接着一个地亮起一点金色的佛光,这佛光初初不过一点,但这么一点一点的佛光随着文字串联起来,却是凝成了方正整齐的一片。
这一片金色佛光虽然只停留了一刹,很快就隐没了下去,而随着这片金色佛光的隐没,刚才还显得颇为神异的菩提子立时就恢复成了它最初的模样。
一颗红褐色的再普通不过的菩提子。
但净昂却知道,这一颗菩提子和早先的它已经不同了。
净昂定定地看了那一颗菩提子一眼,便就抬起视线,往上望向净涪那映着红艳火光的脸。
净涪的那张脸在火光的映衬下比他的手还摄人心魂,但这一切,却都远远比不上净涪那一双既沉又透的眼睛。和他那一身似是弥漫在这一片无边的夜色中,又似是超脱于此间一切的气度就更比不得了。
净昂半响回神,才醒悟过来。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着那一小段经文,心中更有种种疑问喷薄,恨不得立时就张口从净涪那里求一些答案来。但他终究按捺了下来,硬是等到净涪又完成了一颗菩提子的雕刻,才抓住那一点空暇时间问出声来。
“净涪师兄,你刚才雕刻的……是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这个问题问得很傻,毕竟净昂自己就明明白白地看过那一小段经文的名号。他明明都已经能够笃定确信了的,偏还这般郑重认真地又问了净涪一遍。
净涪随手将那一颗完工了的菩提子搁到木盒子里,转头迎上净昂的目光,笑着在他渴望期盼的目光里轻点了点头。
果然就是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净昂脸上闪过一丝喜色,眼底更是炸起了一片亮光。随着这一片亮光的点燃绽放,他脸上剩余不多的些许浅忧终于被清扫一空,便连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的欢喜如此明显,明显到那边厢还在忙活着杂事的白凌都侧头看了他一眼。
净涪也很自然地将视线往净昂身上转了一圈。
而他的识海世界之中,魔身正不急不慢地将净昂的事情和净涪本尊说了开来。
‘净昂此人,旁的都属寻常,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魔身这话说得有些大,毕竟在佛门净字辈的沙弥中,净昂能够和净音一较高下,已经是很难得的了,可对于这样的一个人,魔身点评起来,居然也只得了一个“寻常”的评语。
如果净昂也只能算“寻常”,那佛门里的绝大多数弟子还能看吗?
不过对于魔身给出的这一个评语,不管是净涪本尊,还是隐于识海世界中的佛身都保持了沉默,半点异议都没有。
魔身便也在继续:‘……净昂他是一个孝子,他虔诚信佛的父亲在他还在襁褓的时候就已经离世……他被母亲拉扯着长大……到得后来,因为他修行颇有些资质,他母亲便送了他入静礼寺当了一个沙弥……’
‘……净昂资质在静礼寺诸沙弥中本就是数一数二的,而且他修行上很是用心,所以便拔了头筹。故此,很受静礼寺里的大和尚看重……’
这其实也很容易理解。
静礼寺虽然也归属于静礼寺,和静和寺差不多,但静礼寺依靠着一座大城,香火鼎盛,寺中僧侣众多,不说年轻一辈的“净”字辈沙弥,便是“清”字辈的大和尚静礼寺也足有五个之多,能凑成一掌之数,远不是大鱼小虾三两只的静和寺能够比得上的。
人丁单薄又偏安山林的静和寺能够远离尘世静修,远胜于他们的静礼寺却是多了几分野心。当然,这一点野心其实算不得过分。因为静礼寺的僧众也没有想要像妙音寺、妙潭寺等六分寺一样脱离天静寺,成为独立的一支支脉。
他们只是想要通过一代又一代的努力,不断地扩大他们静礼寺一脉在天静寺中的影响力,增加他们的话语权而已。
这一条路对他们而言真不难走,而且静礼寺的这些僧众们在前一世也确实将这一条路走通了。
象征着他们的胜利的,也是眼前的这个净昂。
他成功地取得了一个佛子候选人的名额。
虽然最后他还是败给了净音,但却完全折损不了他在静礼寺的威望。由此就可窥见净昂此人在静礼寺中的地位。
哪怕现如今的净昂还没有达到那样的一个程度,但按情况推算,此时的净昂在静礼寺中的位置应该也是特殊的。
魔身仍在继续:‘净昂自己的修行没有太大的问题,但他的双亲都是虔诚的佛教徒……’
说到这里的时候,虽然知道净涪本尊和佛身都能体悟到他话语中的重点,但魔身还是在“虔诚”上加重了语气,着重强调了一番。
然后,他还特意带了些笑意道:‘他这次离开静礼寺,也是因为他母亲感染了风寒,他放心不下,找时间回去了一趟……’
“嗯。”
净涪本尊看了净昂一眼,往识海里应了一声。
听得净涪本尊应声,魔身轻笑了一声,便隐去了声息。
待到魔身隐去之后,整个识海世界便也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净涪本尊才抽回了心神,当即就看见不远处坐着的净昂转了视线过来,带着些祈求地望着他,恳切问道:“不知师兄可否将手中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给我一份?”
第336章抵达静礼
也是因为他与净涪同时僧侣,又亲眼目睹了净涪刚才那一套熟练动作,知道净涪手中不会缺少《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抄本,净昂才能问得这般坦然。
净涪确实也不是很在意,他轻笑着点了点头,当下便微侧过身去,从他的随身褡裢里捧出了一部薄薄的经文来。
净昂看着净涪动作,纵然他的脸被旁边的篝火映得通红,却还是有更红艳的颜色从他的眼底流出,一路弥漫了他的整张面孔。
离得有些距离的白凌看着净昂激动得发红的脸,视线转了几圈后,落在了他颤抖着的双手上。
不过就是一部残缺的佛经而已,还只得那么两段,需要这么激动吗?
又不是什么稀罕到绝无仅有的无上秘籍。
白凌到底不是根正苗红的佛门弟子,甚至连个信徒都不是,不明白佛经对于净昂这些佛门弟子乃至是诸如净昂母亲之类的信徒而言有多么宝贵。每日里随侍在净涪身侧,看着净涪一部接着一部誊抄佛经的他更不知道这些佛经的价值。
佛经,哪怕经义不全,哪怕数量众多,在佛门弟子和佛门信徒眼中,它本身的价值也绝对不会就此削减。
因为,佛经从来就不是商品。
佛家经典所在之处,则为有佛,不可轻忽怠慢。
是以当净涪捧出那部薄到只有几张纸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时,净昂立时腾地站了起来,双手合十,弯下腰去,向着净涪手中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也是向着净涪深深地拜了下去。
行礼的净昂神色端正,神情肃穆,而受礼的净涪脸上也不见得意,他也从地上站起,无声但庄重地将手上的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捧了过去。
轻薄的纸张落在净昂手上的时候,净昂脸上不见失落或是失望,而是更添了几分震撼和震惊。
在景浩界中,佛经残缺,从来不意味着这一部经典的缺失,反而越加明明白白地昭示了它的重要和难得。
净昂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几张纸,一屁股坐在了原地,半点不在乎地上的泥土连带着野草上的露珠玷污打shi了他的僧袍。
他也顾不得旁的什么,摒住呼吸定了定神,便急急地睁眼去看手上的纸张。
净涪慢条斯理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撩起眼皮往净昂那边望了两眼,见他定睛看了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封面半响,又将手往他自己的僧袍上擦了擦,才极轻极慢地捻起了一页纸,珍而重之地翻了过去。
净涪再不管他,自己又从褡裢里捧出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来,慢慢地翻看着。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净涪翻过的次数比谁都多,这景浩界中没有谁比他还要熟悉这一部经文了,可哪怕只有两段经文,每一次翻阅的时候,净涪却总能从这经文中得到新的体悟,从来不会觉得乏味。
这样的一部经文,便是净涪也忍不住心生赞叹。
识海世界里的佛身笑了一下,难得地从识海里递了一句话出来:‘这才是真正的微言大义啊。’
待到净涪将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翻阅了一遍后,另一侧早就在一旁等待着的净昂寻到了时机,立时从地上站起身来,向着净涪合十一礼,问道:“净涪师兄,你们这个方向……是要到静礼寺去的吗?”
净昂这句话问得极巧。
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极力缩小着自己存在感的白凌抬起头来,打量了净昂一阵,又低下头去,随手便将一根木柴放入了火堆里。
他真正想知道的,分明就是那静礼寺里到底有没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现下佛门里真正的有心人,不,不仅仅是佛门里,还包括道门、魔门,但凡有心的人,谁还不知道净涪这一次走遍大大小小寺庙,为的就是搜集散落在各地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谁又不知道净涪的每一个落脚之地,都有可能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散落的地方?
净昂虽然还没有到通晓这一切的层次,但作为一个还算聪明的有心人,他知道的不少。
就像他在净涪沉默着回礼的那一刻就猜出了净涪的身份,就像他此刻问出的那一个问题。
同样也算得上聪明的白凌,在净昂问话的那一刻,便明白了净昂的心思。
他想要得到更多。
给了他一份现下出世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不满足,竟还想着那些还没有出世的经文来了。
这是得陇望蜀呢!
白凌虽然不太明白《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贵重,但这不妨碍他心中气闷。他憋闷得差一点就想要将刚刚丢入火堆里的那一根木柴扔到净昂的脸上。
看着干净疏朗的一个小沙弥,心却贪得令人气恼。
不过看着那一根木柴渐渐地被火点燃,发出“噼里啪啦”的细碎炸响声,白凌的心里头立时又生出了快意来。
静礼寺里便真的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又如何?净涪不到,静礼寺的这些僧人就是翻遍了整个静礼寺,那也找不到它!
白凌心念的转动牵引着他周身气息的不断变化,那波动之明显,也就只有净昂那个不敏感也不在意的人没有发现了。
身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竟也抽空往这边看了一眼,他视线在白凌身上转了一圈,轻笑着也往识海里递了一句话道:‘嗯,果然不愧是我们魔门出来的苗子,这性情还真有我们魔门的风范。’
魔门的风范,自来就没有一个固定的范围和标准。因为魔修本来就肆意任性,很难真的信服谁,更难全盘接受旁人的标准。可以说,对于魔门的风范,每一个魔修都有他们自己的界定。
但不得不说,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的人,哪怕他们的性情不一、生活方式乃至喜好习惯都不相同,也总会有许多相似之处。而这些相似,归纳起来,便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范围。
魔修也自不例外。
而在万万年划分出来的魔门风范的标准里,却还是有些共识的。
譬如,我可以欠别人的,但别人绝对不能欠我的。
又譬如,我愿意给你那是我愿意,但你却绝对不能问我要,除非你愿意拿出别的东西来交换。
净涪本尊难得地搭理了一回魔身。
‘可惜,他现在的眼光还是不够长远。’
如果白凌眼光足够长远,消息足够灵通,触角足够敏锐,他会知道,净涪真正图谋的是以后。
以后的净昂,以后的静礼寺。
净昂确实贪。
得了现下净涪手上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不够,还想要净涪不久后将会拿到手上的那些。
可他贪,为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母亲。
净昂不知道净涪已经看破了这一切,他也没想着要和净涪坦白。
在他看来,净涪虽然修行境界高绝,修为增进速度惊人,但对于这些事情的了解和掌控,净涪可能还是要差一点。毕竟这些关乎世情,是看破还是糊涂,还得看各人的阅历。
可他到底看错了人。
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意静修的出世比丘,而是经了千余年风风雨雨最后走到这里的净涪。
他的所有一切都被净涪窥破。无论是真假还是虚实,都在净涪的面前无所遁形。
而他竟还自以为自己的心思谋算完美无缺,不漏半分破绽。
他也想得极好。
道佛魔三门中,道魔修的都是今生,唯独佛门在今生的修持之外,还在为来世积累根基底蕴。而且佛门弟子和诸位信徒虔诚礼佛的时候,为的不仅仅是他们本人,还福荫护佑着和他们有因果关联的旁人。
净昂的母亲乃至净昂的家族族人在知道净昂有资格拜入佛门的时候都欢欣鼓舞,没有半点迟疑就做出了选择,也有这样的一个原因在里头。
因为他们知道,一旦净昂修行有成,身上积累大功德大福报,日后他们进入轮回,再度转世的时候,多多少少也能得到来自净昂的庇护。
这庇护哪怕不足以让他们超脱出轮回,也必定可以改善他们的处境。当然,如果能够让他们进入六道轮回的上三道那就更好了。
人间道也就罢了,不过又是一世人身,日后生活如何,能不能有资质踏上超凡之路,还得再看,但天人道和阿修罗道那可是彻头彻尾的仙缘,一出生便超脱凡俗,拥有着远超凡人的起点和机缘。
自然,这些都是他们身死之后进入轮回的事了。
对当下还存活在阳世的这些凡人而言,更重要的就是现世的生活和为自己后世积累福报。
净昂的母亲如今年岁渐长,身体也多有病疾,虽然寿元未尽,但余下的日子也不过二十余年,说不得短,但也绝对不算长。
净昂想要在这二十余年的时间里为他的母亲积累到能够保证她下一世还在六道轮回中的上三道的福德,单靠他自己和他母亲的修持还不能担保成功,那么,他就需要一些机缘。
说起机缘,就他所知,在这景浩界里,还真没有谁能够及得上净涪。
第9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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