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团看过一眼之后,小沙弥满意地点点头,又无声向皇甫成合掌一礼,才退回到他自己的位置上,悄然坐下。
事到如今,皇甫成如何还看不出佛门乃至一整个景浩界修士对他的态度?
他默然出神得半响,慢慢摇头,又自盯着那一本《佛说阿弥陀经》发呆。
直等到夜色降临,那边的小沙弥取出油灯摆在侧旁照亮,准备完成这一天的晚课,清笃大和尚才转眼看了看皇甫成。
“如果看不进去,就不要看了,收起来吧。”
皇甫成淬不及防间听见清笃大和尚的话,先晃神了一下,才下意识地跟清笃大和尚道,“不,我不是……”
清笃大和尚定定地看着他。
皇甫成渐渐收了声音,他垂着目光看了手上的那本《佛说阿弥陀经》许久,忽然问道:“禅师,你们怎么就不干脆将我锁入封魔塔里去?为什么要这么……”冒险?
他是真的很不明白。
这种困惑令他格外的迷茫。他看不清前路,看不清自己,更看不清旁人。入目所见,仿佛都是一片茫茫……
面对皇甫成的问题,清笃大和尚沉默了半响,答道,“封魔塔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其他寺庙现在都是空空荡荡,只有藏经阁、塔林和祖师堂这些地方有人在,其他人都出寺了,也不适合你待,还不如干脆就在这里……”
顿了一顿后,清笃大和尚又道,“如果你以为这里只有我,便是我们放任你,那你就错了。”
说完之后,清笃大和尚就闭嘴了,没再细说皇甫成错在哪里。
皇甫成也并不去深究这些细节,他沉默了下来。
清笃大和尚略等了等,等到寻常他们在寺里开始晚课的时间,就领着旁边的小沙弥取过了木鱼,一下下规律而节奏地敲着。
也许是因为清笃大和尚的存在,那些木鱼声传到皇甫成耳边,竟仿佛将他带回了他当年跟陈朝真人与左天行一道在妙音寺里暂住的日子。
那个时候,他尚且懵懂,对身边的暗涌一无所知,只当自己真是普普通通地穿到了一个故事里,当一个普通又不普通的穿书者,过着荣华安稳的日子。
他以为他能看到自己未来的人生轨迹,以为自己能当一个“先知”,在这个世界里闯出一条崭新的改变他自己命运的路来。
但其实……
皇甫成一下子回神,下意识地垂落眼睑快速掩去眼底的所有汹涌,不叫旁人察觉到半分。
不过在这个时候,对面的清笃大和尚和那小沙弥可都正拎着木鱼槌子专心致志地敲经呢,谁有那个闲心来关注他?
倒是皇甫成自己,在他用眼角余光瞥向清笃大和尚他们那边的时候,发现了一些异样。
抬起眼睛认真看过一圈左右之后,皇甫成确定自己刚才真的没有看错。
随着清笃大和尚和那小沙弥的诵经,在他侧旁整齐摆放着的那些佛经、佛像、佛塔等佛宝正呼应也似地升起一圈蒙蒙的金色佛光。
许是因为清笃大和尚此时并没有别的打算,所以哪怕是他这个货真价实的心魔道修士,坐在这一圈升着金色佛光的佛宝里头,也并不觉得如何难受,只是稍稍有点不舒服而已。
他心里叹了一口气,却也不相信这样的手段真能抵抗得了那位无执童子。
他觉得在这个景浩界里,怕是再没有别的什么人能比他更清楚那位无执童子的恐怖了。就像早前那一瞬间他透过两人之间莫名联系之间察觉到的那种让人灭顶的恐惧一样……
皇甫成心里的忧愁,清笃大和尚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他只是领着小沙弥,在皇甫成身边如同往常在妙音寺藏经阁里一样生活、修行、处理从各方交汇到他手上的那些事宜。
皇甫成见得他这样,心里更是愁。
清笃大和尚对皇甫成的这些情绪置之不理,倒是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小沙弥似乎是误解了什么,在某一日终于把持不住,寻了个空子,直接找到皇甫成,警告他。
“皇甫檀越,我劝你还是安安心心地待在这里,别寻什么幺蛾子的好。”
小沙弥到底还是年纪小,说不出什么恶言恶语,所以明明这时候是在警告他,听在皇甫成耳朵里,也更加像是劝诫。
皇甫成难得地就露出了一丝笑纹,道:“小师父,我在这里待得挺好的,没想要逃出去。”
小沙弥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终于勉强相信了他的话。
“南无阿弥陀佛,”他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号后,竟就跟皇甫成道歉道,“是我想岔了,檀越见谅。”
皇甫成脸上的笑纹加深了些许,摆摆手,随后却是转口问道,“听小师父语气,难道现在外头的情况很糟糕吗?”
说到这个,小沙弥一下子就警觉起来了,他极其认真地上下打量过皇甫成。
皇甫成也坦荡地任由他的目光在他脸上梭巡。
到底刚才才误解过皇甫成,小沙弥想了想,便按捺下了心里的猜忌。
但这份对皇甫成的猜忌按捺下去,那因提起外间局势而升起的忧心就彻底地浮起来了。
小沙弥的心情一下子黯淡下去。
“很糟糕。”他垂着头,担心道,“早先师伯在处理事务的时候,我也偶然接到几位师兄弟捎来的消息,外头的情况真是糟糕透了……”
“狂风、暴雨、山崩、地裂……”他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光是这些天灾,我就听一众师兄弟们提起上百次。”
皇甫成听着,脸色也沉了下去。
这才多久,有半个月没有?
没有吧,应该只有十日,可这十日里,光是狂风、暴雨之类的天灾,就被妙音寺的一众沙弥们提起过上百次?
妙音寺沙弥们所提及的地方,应该只是妙音寺管辖的地界吧,其他的地方呢?
别的地方呢,又都会是个什么样子?
除了天灾之外呢?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各种瘟病、疫病,然后还有各种因为纠纷而闹出的命案……”也不知是小沙弥猜到皇甫成心里想问的问题,还是因为小沙弥自己想要说起这些事情,总之,不等皇甫成问起,他自己就说了起来。
这样数得一遍之后,小沙弥像是猛然间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停住话头,调转目光来盯紧皇甫成。
皇甫成心下一跳,身体陡然绷紧。
他好像猜到了这个小沙弥想说些什么,他不想听,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只能在小沙弥那目光下直挺挺地站着,听着他用尚且稚嫩的声音问他:“我听说,我们景浩界会出现现在这样的状况,你……有一定的责任?”
皇甫成心里苦笑得一下,不知是该谢这小沙弥说话客气,还是该怨小沙弥说话不客气。
他沉默得半响,都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道,“这里头的问题……其实很复杂,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小沙弥定定打量得他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皇甫成用眼角余光瞥见,终于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带着点轻松的笑意问小沙弥,“你都这么容易相信人的吗?”
明明只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小沙弥却一下子生气了,他瞪着眼睛看皇甫成,“你刚才是在骗我的?!”
“没有没有。”皇甫成急急摆手,见小沙弥情绪稍稍平复,才接着道,“我就只是问问而已。”
“我刚才是真的有想过怎么跟你解释的,但我都没跟你说清楚,你竟然就已经信了……”
小沙弥摇头,说道,“我信的不是你,我信的是净涪师兄。”
第695章程沛
净涪师兄?
皇甫成一下子就不明白了,他睁着一双眼睛看着面前的小沙弥。
原来是boss在安排的吗?
一时间,就连皇甫成自己都分不清楚他心里的感受。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拉起了嘴角,笑着道:“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小沙弥狐疑地看了他两眼,到底没再说什么,嘀咕两句就直接走了,只将皇甫成自己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皇甫成也不在意,他自己做了半日之后,终于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冷静,清醒,既然是boss这样安排,后续一定也有他自己的意图,别想得太多……安分点,安分点……”
前有当年翻看时候对‘皇甫成’的印象,后又亲身在这景浩界中见识甚至品尝过净涪小和尚的几番谋计,皇甫成自认为自己不是boss的对手。
而在这样反抗不能的情况下,他能替自己争取到最好下场的唯一方法,就是老老实实地按着boss的铺下的路走。那样,他或许还能找到boss为他留下的最后一线生机。
boss总比连自己都坑的那个无执来得有底线不是?
皇甫成自己在心里给自己鼓气,然后也真的就乖乖回到了清笃大和尚眼前,在清笃大和尚的眼皮子底下活动。
显然连清笃大和尚都没想到他居然这样老实,难得地在某一天闲暇的时候找上了皇甫成,试探着问了他一句。
对于清笃大和尚的疑问,皇甫成很干脆地双手一摊,反问道:“那在禅师看来,我还有别的出路吗?”
清笃大和尚一时也沉默了下去。
皇甫成没再说话了。
清笃大和尚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便重新在尼师坛上坐了,取了笔墨铺在案前,提笔继续誊抄经文。
——景浩界这时候正是需要大量佛经佛宝的时候,他就算是得在这里监守皇甫成,也一样需要为尽力同门减轻压力。
倒是皇甫成闲得捧着一部《佛说阿弥陀经》发呆。
这会儿没有人再拿这些问题来问他了,但皇甫成却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他这样自愿困守在清笃大和尚目光之下,自愿走上boss为他铺设的道路,这样束手就擒的做法,到底有没有几分是因为这景浩界里的百姓?
出神得一会儿之后,皇甫成自己无声地拉扯了下唇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景浩界的局势都已经恶劣到这种地步了,再来问他这个问题?
有还是没有,皇甫成自己心里清楚,清笃大和尚这些人也都知道。但他们谁都没有去认真追究,还是按着他们自己的步伐在这片可以说是荒土的地界上生活。
也可以说是等待。
不过皇甫成他们这些人能等,沈安茹这样的凡人却不能,他们还得以自己的力量,在这个突然恶化的生存环境里为自己拼取一分生存的机会。
但比起其他毫无准备、直接面对这前所未有的生存困境的百姓来说,沈安茹的状况又要好上太多。
起码她能在净涪早些年就已经准备好的护持下过上尚且安稳的生活不是?更别说在净涪沉入定境之后也还有一个时常奔走在各处地界布设阵基的程沛每日询问、处处照顾了。
不过沈安茹也没有龟缩在沈家的小佛堂里。在按兵不动观察过外界情况半月余后,沈安茹终于还是出手了。
她直接接过了程沛手上的沈家大权,将沈家一众尚且还愿意在外行走的修士——无论修为高低——一并组织起来,按着他们的修为层次、ji,ng通的方向分派任务,很快在云县这处地界上建起了一座还算安稳的大农场。
农场中多种植灵谷、灵植,当然,也饲养灵兽,培植灵药。
基本上,只要是修士所需要的能被人为培养栽植出来的资源,他们都有所涉及。
不过这个大农场的出产并不全都用来自家使用以及与其他修士交易上,还有相当一部分的资源被沈安茹单独拨出来,作为报酬酬劳那些愿意为云县使出一分力的百姓们。
就现在景浩界的局势,哪怕是云县一地,需要动用的人力也不少。在景浩界这样的修真界,虽然有很多事情能借用种种非凡手段处理,但同样也有很多事情需要动用人手,不能假以外物。而这类的事情,就都被沈安茹遣人分派下去了。
也算是给那些在当下这个艰难局势中无力生存的百姓一条生路。
这样大善之事,确实很能收拢那些百姓的人心,但同样的,也着实狠狠地触动了云县其他修真世家的利益,叫他们恨沈安茹恨得牙痒痒的。
尤其提出并打理这个大农场的沈安茹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就更是叫他们难以忍耐。
不过也幸好出头的是背后站了净涪和程沛的沈安茹,如果是换了另一个人,那些人就不会只是恨得牙痒了,始终没有动真格了。
可饶是沈安茹,为了云县的这一个大农场,也忙得分身乏术,险些难以招架。
就在沈安茹起意要找人分摊这个农场的时候,一个年轻的修士找上门来了。
因为这个年轻修士递上来的那枚身份铭牌,这段时间以来还算谨慎的沈安茹在小佛堂里见了他。
见到小佛堂里难以掩饰面上急色的沈安茹,白凌上前得几步,双手一合,便深深拜下去,口中称道:“妙音寺净涪比丘座下追随者白凌,拜见沈夫人。”
沈安茹亲自将他扶起,问道:“你来这里,是净涪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吗?”
有哪怕在外头四处奔走也总是忘不了每日里询问一下沈安茹情况的程沛在,沈安茹怎么会不知道净涪的现状?但白凌这会儿突然找上门来,应该也不是无的放矢,沈安茹不免就想到了更多。
万一……
万一是净涪早先交予到这白凌手上的什么事情出了什么问题让他要找上她来求助呢?
白凌一见沈安茹脸色,就知道她是误会了,便连忙安抚她一番。
“夫人且放心,净涪师父一切都好……也没什么事情……”
沈安茹仔细看过白凌的脸色,终于信了。
她松了一口气,问道:“那你这会儿过来是?”
白凌将自己的情况跟沈安茹简单地说了一遍。
说实话,白凌的情况确实尴尬。
早先他跟五色幼鹿一道脱离了魔门小秘境的时候受了伤,不得不觅地调养。这也就罢了,但后来等他好不容易恢复了,从定境中醒转过来的时候,他却发现,原本和他一道的五色幼鹿不见了。
不见了……
要知道,五色幼鹿本身是开了灵智、觉醒血脉的神兽,有天赋神通在手,很是珍贵。往常时候还好,但那个时候五色幼鹿也是有伤在身的,旁人见了,怎么可能不动心?
所以刚刚发现五色幼鹿不见了的时候,白凌是真被吓得冷汗直冒。
如果五色幼鹿真是在重伤的时候被人拿去当了坐骑又或者是什么的,那他的责任可就大了……
幸好在勉强检查过附近之后,白凌没发现五色鹿挣扎的痕迹,勉强能够说服自己冷静。等后来他离开了那处隐匿的地方,着意打探过妙音寺和净涪的情况之后,终于发现了少许五色幼鹿的痕迹,能够确定那时候是五色幼鹿自己离开,又已经回到了妙音寺,白凌才得以真正地放下心头的那块巨石。
确定消息之后,白凌觉得自己没甚么事了,也想到净涪那边去的。但没想到,他才走到半路,景浩界的情况就急转直下。甚至到得这个时候,更是处处险况。
这也就罢了,但他后来探听到消息,发现本来还要收集最后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的净涪在路上入了定境,直接就停下了。
将这些事情简单地交代过一遍之后,白凌接着道:“我经过这附近,想起夫人,觉得夫人这里可能更需要我,就过来了。不知道夫人近来可还好?”
沈安茹点点头,道:“我这边还好,没什么大事。白凌你既然过来了,不妨就先留下来,等你调整好了,再上路?”
白凌来见沈安茹之前就已经打探过沈安茹这边的状况,刚才又仔细观察过沈安茹的脸色,怎么不知道沈安茹这番话其实不过是在安他的心?
但他也没当场指出来,沈安茹怎么说,他也就怎么应了。
沈安茹见得他点头,便叫了人来,带着白凌下去了。
但白凌在程家不过平静了三日,第四日就带了一叠书稿找上了沈安茹。
这些书稿都是关乎程家大农场的事情,包括如何更好地协调和处理程家修士、如何提升大农场的产量、如何平衡并悄然蚕食各方利益……
书稿递到沈安茹面前,沈安茹只是扫过一眼,掠过那些书稿上的几个词句,就调转了目光,平静且漠然地望着白凌,“你什么意思?”
白凌上前两步,端正了脸色向着沈安茹深深拜下去,“夫人,我就是现在立即赶回净涪师父身边,其实也做不了什么。我觉得与其在净涪师父身边静守,还不如留在夫人身边来得妥当。”
沈安茹目光一动不动,只是沉沉地看着白凌。
白凌还是保持着躬身礼拜的姿态,坚持自己的想法。
“夫人,你的安稳,对净涪师父来说很重要。”
沈安茹眼波动了动,终于点头,“那你就暂且留下来吧。”
说完,她也不去翻看递到她面前来的那厚厚一叠书稿,转手从身上摸出一片铭牌来递给白凌。
“拿去吧。”
白凌双手接过,“多谢夫人。”
沈安茹没再说话,看着白凌带着他的东西无声退了出去。
等白凌离开之后,沈安茹胸前佩戴着的巴掌大小的铜镜配饰上亮起一片灵光。
她将那面铜镜捧起,移开铜镜表面遮挡的木片,露出铜镜镜面里头映照出来的程沛。
“娘亲,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就答应他?”
沈安茹将方才面对白凌时候的冷漠全数卸下,笑着道,“如果他有异心,留下他正好;如果他没有异心,留下他也无妨。”
程沛自然猜到沈安茹的想法,但他还是很无奈。
“娘亲,现在景浩界这样的状况,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生出歹心来?你不能这样大意!”
在景浩界各处奔走的这段时间,程沛看到的黑暗可比他往日里见到的、听说的多多了,真是叫他大大地开了眼界。
不说本来心眼就不大,容易嫉妒人、猜忌人的那些人,就算是素有善名、行事大方坦荡的人,在现在这个时候,也不能轻易托付信任。
谁知道那个人会不会一时蒙了心眼,起了歹心,做出谋财害命、伤天害理的事情?
就算没什么原因,就是忽然心中起意,看人不顺眼,直接动手取人性命的,这一阵子又何曾就少了?
最可怕的,是人心,最残酷的,是人性!
第1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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