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养这个大夫作者:四月流春
第5节
三个人赶紧将张祖林伤口紧紧压住,抬下山去。
当时战乱毫无预警的发生,青城县也被波及,却不是因为夏国敌军,当时敌军攻破的是府城丹州城门,距离青城县还有段距离。只是三人成虎、人人自危,消息闭塞的小地方才最容易被煽动、引发乱局。
沈季也很快知道了这些消息——虎威镖局的二镖头赵奎第一时间骑马赶到沈家,叫沈季先把贵重物品藏好,锁好家门跟着自己到镖局里头避难——众镖师们都是走南闯北、颇有见识的人物,他们知道此时多半一时半会打不到这边,静观朝廷应对后再做打算不迟。
沈季跟着赵奎回到县城,被街上那些惊慌奔走逃难之人感染了,他也开始害怕起来,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有许多生面孔,众生百态在灾难来临的时候,一一展现。
镖局里还住着其他镖师们的家眷,好几十口人聚在一起,统一食宿。由总镖头安排,一天不分早晚,都有人带刀把守保护。一连过了七八日,才听说丹州的守城军已经抵挡住了夏国的进攻,重新守住了城池。青城县令也开始派衙门官差鸣锣巡街,宣告朝廷派镇南王驰援丹州的消息,安慰百姓不必惊慌,大局已经稳定下来。
又过了两三日,街上开始有商户重新开门做起了生意,一切秩序都在恢复,镖局里人也都回了自己的家。沈季心里始终惦记着蒋锋办完事后可能回来寻他,到时候自己家中空无一人,三哥肯定要失望离去,说不定就永远见不到他了。
为此他极力推拒了赵师母的挽留,承诺自己会整日关门闭户,发现不对劲就往镖局跑,不会陷入危险当中的,就这样他坚持回到了自己家中。
张祖林就是在局势最混乱的那几日,带着老管家和两个护卫来到了青城县,过惯了挥霍无度的日子,他根本忍受不了清苦的生活,四处闲逛之下,就来到了钟山,敲响了沈家的房门。
沈季本来不想开门,可看到那同行的老人头上带伤流着血,那张祖林看到自己眼神就是一亮,一副心急万分的恳求姿态,好话说尽,他一时间心软,就把这些人放了进来。
包扎伤口、热水热饭端上款待,刚开始张祖林还是彬彬有礼的贵公子做派,自我介绍说是北方来的客商,来丹州收购药材的,谁知恰巧遇上了战乱。又听说了沈季对药材也颇有研究,更是打起精神来天南海北地和他攀谈,让涉世未深的沈季高兴不已。
甚至张祖林说要去钟山游玩,沈季也欣然同意。一连两三天都去了,没想到最后一次就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张祖林确实一眼看上了沈季,浑然天成的好模样,年岁又小,涉世未深,单纯可欺。他本来还想来个你情我愿的,几天相处下来,俩人相谈甚欢,他认为和沈季已经是情意深厚,自己开口表白心意、不就是水到渠成了么!
谁知道沈季刚开始根本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张祖林露骨地解说了一遍,最后还直接上手了——沈季终于明白过来了,从来没有遭遇过这种情况的他觉得恶心又难堪,愤怒地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骂他恩将仇报、禽兽不如,结果撕破脸皮后,张祖林直接想用强的。
沈季在剧痛中清醒过来时,只觉得整个人晕眩无力,右手传来一阵强过一阵的疼痛,他想睁开眼睛,可谁知右眼竟然睁不开了——老天爷不仅让我遭受这等侮辱、竟然还想我变成个瞎子么?心中顿感无比悲凉。
缓了片刻之后,他才再次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左眼没有问题,右眼也没有什么异常感觉,就是眼皮上糊了东西粘住了。
打量了几眼,他发现自己面朝上躺在一大堆枯枝、杂草和烂树叶上面,身下软绵绵的,栖身于一个圆润的石窝里——原来当时他被张祖林一踹,横着摔进了岩石密布的溪涧,先是砸上了对岸光滑的岩壁,这一下让他摔断了右手小臂、擦伤了额头并昏迷,接着倒向对面一个水流冲刷形成的小小半圆空地上,上面积攒着暴雨和山洪带来的各种残枝断木以及落叶。
沈季不敢动弹,恐惧的一幕已经深深被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凝神静听了许久许久,确定周围没有人,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还是大大松了一口气。也许刚才他那一刀刺中了那禽兽的要害,估计此时他们忙着救人呢!
坐起身来,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伤势——右小臂骨折无疑,现在已经红肿得不堪、额头上火辣辣的、左边的大腿隐隐作痛——是被那王八蛋踹的。右眼皮还是睁不开,十有□□是被血糊住了,沈季俯身从旁边撩起溪水,慢慢清洗眼皮,好一会才给化开,刚想拿袖子把水擦干,却发现自己的衣服被人扯得七零八落,上身肌肤被拧得青紫交加,见状沈季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恐惧和悲愤,拼命压低声音呜咽着,抖着左手把眼睛擦干,这才得以顺利睁开。
勉强拉着破碎的衣服遮好,他知道该早点离开,谁知道那帮人什么时候又会回来呢。那把匕首就掉落在旁边的溪水里,他俯下身去捞起来,今日真是多亏了这匕首,不然都不敢想后果是怎么样的。
单手费力地从衣摆处割下几条碎步,就近捡起几根笔直些的树枝,忍痛哭着为自己正骨、固定好绑起来;大腿处他仔细摸过,应当只是轻微骨裂;至于额头上的伤口,既然血已经自己止住了,那目前就不用管它。
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沈季狠命揉了一把眼睛,拿好匕首,慢慢扶着岩壁站起来,在溪涧中张望了半天,才选定了一条容易攀爬的路,忍住伤腿处不大能发力的不自然,硬是从对面上了岸。接着看了之前混战的地方,发现空无一人,他现在不敢回沈家,他担心那帮恶贼弄不好就在家里等着他,眼看着天色已晚,看来今夜必然露宿山林了。
既然要躲,就得走远点,沈季一点一点从茂盛的藤蔓中钻过去,往山上爬,这条路——根本没有路,他真真切切被吓破胆了,生怕自己留在原地会被人返回抓住,因此一边压抑地低声抽泣着,一边埋头往前走。
慢慢地、天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了,沈季直到全身脱力才停下来,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靠着一棵不大的树,躺下喘息。打定主意等明日天亮后,就从另外一条路下山,进城去,找到怡安堂或者虎威镖局的人。
吁了一口气,又冷、又累、又饿,关键是还非常口渴,沈季有气无力地躺着,开始后悔,怎么刚才在溪边有那么多水、自己都没去喝上几口呢?
腰间硌着个东西,沈季想了想心中一暖,原来他是把蒋锋留下的腰牌牢牢地系在了自己身上,这个木牌他一看到非常喜欢,佩戴上之后,就好像三哥还是住在家里似的。
把木牌放到心口捂着,他忍不住想起上次和三哥、七爷他们一起上钟山游玩,当时多么开心、三哥一直那么照顾自己,就像亲哥哥一样——不过跟哥哥穆东相比,又好像有些不一样……慢慢回忆着,手里牢牢攥住匕首,沈季在漆黑冰凉的林子里闭上了眼睛,可每次要入睡的时候,他就被周围的响动给惊醒——也不知道是动物还是风声,这都让少年瞬间成为惊弓之鸟,睁大眼睛惶惶然半天,才又慢慢入睡,如此反复再三,最后他直接昏睡,什么也听不见了!
再次醒来,林中天光大亮、阳光已经透过林子撒在了沈季的身上,此时他是被极度的口渴逼醒——喉咙里火烧似的干涸、头疼乏力,勉强搭上自己额头,沈季心中开始害怕——自己在发高烧!
虽然长时间没有吃喝、加之失血受伤让他非常虚弱,他还是必须强迫自己尽快下山去,留在这人迹罕至的林子里,就只能等死了。
“我不想死……谁来救救我……”沈季勉强站起来,看了看自己的右臂,已经是红肿得发亮了,这是严重发炎的症状。头昏眼花地往下面走,左手拿着匕首差点摔了,他把匕首别在腰间,扶着树杆藤蔓前行。
走没多远,就得靠着树杆歇会儿,“口渴啊口渴,好想喝水……一口也行啊……”沈季慢慢开始觉得想喝水的念头盖住了一切,他只想快点到达山溪,解渴后再作打算。
渐渐地,行走的时间越来越短,歇息的时间越来越长——高烧让他开始神志不清,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以至于怎么还没有看到山溪?糊里糊涂又转身接着走,悲哀的是他正在背道而驰,反而往山上走。
最后他头重脚轻得厉害,忍不住坐下来靠着树,心中极力警告自己:再歇会就必须起来赶路,否则小命就保不住了!
事实却是,他靠着树,慢慢陷入了昏迷,没能再次站起来。
☆、第26章战乱·苦寻
镇南王派来的五万大军,已经全部驻扎在丹州城外,守卫森严、日夜防备,和野心勃勃的夏国匪军成为胶着之势、一时间难分胜负。
李翼和前来驻守的将领进行军务的交接,忍不住长叹几声,契国的命运终于朝着他最不希望的一个方向发展了:政局混乱、南北皆有敌兵寇边,和夏国一开战,什么时候结束,谁也不知道,不过,总得某一方统治者得到了认为足够多的那一刻,才会喊停。这个时候付出的代价就难以预料了,几十年的励精图治都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屋漏偏逢夜连雨,本来金国已经在贺州众将士长达十数年的攻打下,渐显疲弱之态,此刻看着夏国猝然向契国宣战,顿时觉得有机可乘,金国将领再次率领数万彪悍的北蛮大汉,此时已经和镇北军恶战了几场。李翼带着人离开军营,贺州一切军务由老将军孙仲涛和左副将段靖光打理,既然丹州之危已解,李翼也要带人启程北上了。
“什么?人不见了?”李翼听完蒋锋的汇报,顿时眉头也拧了起来。
“王爷,据派去的士兵所探,沈家现已无人居住。”当时离别,虽然蒋锋没有明说,可他相信,沈季会等他一段日子的,难道他已经孤身北上贺州?那更加不可能,这小家伙胆子根本就很小,如果有这么大的事情,早就会告知自己的。
“三儿,那这样吧,爷还得留在丹州几天,军务交接清楚了才能离开,你亲自去瞧一瞧,可别真出了什么意外!”对这傻小子的自保能力,李翼也非常没底,可他心里实在不希望出什么意外——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觉得有意思的人啊!
蒋锋得到允许,即刻决定出发,一刻也待不住。临行前,他看着王爷身边人手充足,前几天苦战等援军的兄弟如今也得了空在歇息,就把左镇也叫上了,以私人急事相邀——左镇在李翼的六大侍卫中排行第二,头一回看到三弟蒋锋如此焦急的模样,也不敢拖延,牵上马两人就飞驰赶往青城县。
“老三,当日你和王爷就是在这户人家落脚的?”大半日之后,两人在沈家院门前勒马驻足。
“是!”蒋锋看着院子内外静悄悄地,院门按照沈季出门时的习惯扣上了,并没有落锁,开门进去后,大门确实是锁上的。
“这里确实僻静,老三,你是说那个叫沈季的小子平时就一个人住对吧?可知道他有什么亲朋好友?”左镇拿出平日里办差的态度打量着沈宅。
蒋锋快步进屋,首先打开沈季的屋子,发现里面的摆设依旧,就如同他暂时出去了一般。
此时左镇已经前前后后转了一圈,有了初步的答案,“老三,这宅子里头并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也没有血迹遗留,只是你看这些个?怕近日沈季不是一个人住的。”——那是几套不同样式和材质的男式衣裳,看样儿不像是南边儿的。
“怕就怕这个傻小子轻信他人,放了些包藏祸心的人进来!”蒋锋快速翻看着那堆服饰,这看着就是身量高大的成年男子穿的,他眉头皱得死紧。
“二哥,咱们搜!看看能不能再找出点什么,之前并没见沈季有什么亲朋好友往来,我也没细问。”
俩人分头行动,蒋锋从东边开始,推开厨房门,走进去看到那熟悉的摆设,想起昔日沈季时常在灶台上忙得乐呵呵的样子……心中难免伤痛。他赶紧把这些想法摒除,开始打起精神来巡视现场,看完之后他的心情落到了谷底:
竹篮里还有几样蔬菜、此刻已经缺水显得有些焉巴巴的;灶台上摆着一小盘烧排骨;更别提沈季珍藏重视的整个零嘴儿木柜,里面东西还是满满当当的,根据对他的了解,这小馋鬼是不会轻易舍弃这些食物的,那结果只有一种了——他出去了,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及时回家。
“三儿过来,二哥找到点儿东西,也许能派上用场。”
蒋锋赶紧出去,看到左镇手里拿着一大堆信件并沈季藏银子的木匣子,放到了大厅的桌子上。
“你有什么发现没?”左镇看着那漆黑的小木匣还挂着把精致的小锁,忍不住撇嘴——轻巧一拧就扔到一旁,打开一看,里面是小半匣子的大小银锭子、铜钱,还有一块成色上佳的羊脂白玉佩。
“二哥,从厨房遗留的食物痕迹看来,沈季离家已经有三日左右,唉……我可以断定,他确实是遇到了麻烦!”
“啧啧啧,老三啊,二哥可从没看你为谁这么着急上心哈!不过,这沈季真是不怎么聪明,你看看,谁家会把这么多银子都放在一起?还随便扔箱底,这锁顶什么用?”左镇忍不住直言。
蒋锋一边快速翻阅信件,看来这些信件都是沈季、以及沈季爹娘和穆东的往来,都是按照收信时间整理,他拿到的是穆东投军前几年的。
听到左镇直言沈季的不聪明,他不禁苦笑,只能回答:“确实,二哥,沈季这小子有点愣头青、一根筋儿!”
“这玉佩看着眼熟,怎么那么像王爷腰上佩戴的那块?我都看爷戴好几年了!”如此洁白细腻的玉质,实属难得,不像这沈家能拥有的。
“那是王爷给他的,抵住在沈家的费用。”
“嗬,爷可真够大方的嘛!”
俩人一边翻阅手里的信件,一边交换着信息。
从穆东的字里行间,蒋锋仿佛看到了沈季的成长。最初的几年,穆东的回信间多是直接的安慰、疼惜,宠着小小沈季的撒娇和依恋。
“……贺州遥远、苦寒,跟青城县大不一样,等你再长大些,哥哥回家骑马带你过来游玩……”
“……好好跟着父亲学医,以后也做个好大夫,这样哥哥才会放心……”
“……甜食还是少吃为妙,仔细牙全蛀了,啃不动骨头,吃不下果子……”
足足小半个时辰,俩人才先后看完那一大叠的信件,皆有些沉默。他们都是孤儿,普通人家的亲情冷暖对他们而言,既陌生又难免羡慕。
“想不到他是穆东的弟弟,实在是巧妙了些!看不出来咱们镇北大军中平时勇猛无惧的穆参将,私底下竟然如此疼爱幼弟!”左镇万分感慨,既然是熟人的家眷,那寻找沈季就只有更尽心。
“怡安堂,大夫李肖。”
“虎威镖局,赵师傅、赵师母。”
俩人合作办事多年,自然配合得恰当好处,从大堆的信件中提炼出了出现频率最高的两个地点,他们立刻锁门离开,上马重新赶回县城大街。
青城县实在不大,俩人首先在怡安堂勒马翻身下地,把马儿栓在门口大树下之后,就一前一后走了进去,柜台里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左镇更擅长跟人打交道,因此由他上前温言询问:“这位老人家,请问李肖大夫在么?”
“两位小哥找他何事啊?今日不巧,李肖出诊去啦,有什么急症可等不得,堂里还有其他大夫的。”大夫白继明告知。
“实不相瞒,我们哥俩是想问问,沈季小哥儿可是在这儿没?听说李肖大夫有意收他当医徒。”蒋锋干脆直言,唯恐拖得太久,发生些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哦,你说季哥儿啊,他不在啊,之前确实说好年后到这儿来,后来听说,他兄长穆东叫他北上贺州咧!唉,季哥儿长大啦,也不愿意拘在这小小的地方啦!“白继明叹着气直摇头,他也是不赞成沈季去贺州的一员。
看来沈季确实和怡安堂熟识,这位老者应该所言非虚,蒋锋两人告谢后,决定再上虎威镖局探探。
谁知刚在镖局门口,就被人拦下,那名大汉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两个陌生人,谨慎地问:“两位兄弟,敢问找镖局里哪位赵师傅呢?”
俩人一时语塞,从信件中,只时常提到一位赵师傅,只是一直没有写是写明全名,可看那语气,此人分明就是沈季和穆东极为恭敬的一位长辈。
左镇拿出军中令牌递过去,爽朗笑着说:“我兄弟俩是在贺州镇北军下当值,此次是来丹州探亲,军中有位兄弟名唤穆东。嘱咐我俩回贺州时,把他的弟弟沈季给捎上。”
守在门口的是镖师周大林,他把令牌接过去仔细辨认,还是不能打消心中疑虑,但既然对方说明了来意,也不好断然否决,不如将俩人带进去,让二镖头赵奎自己下决定。
“二位随我来!”周大林把人直接带到了客厅,随后去后院喊人去了。
“什么?季哥儿已经离家两三日?”赵奎耐着性子听完两人的来意,还没有提出诸多疑问,就听到沈季失踪的消息——没错,在他看来,这就是失踪了,沈季平时有多乖巧他是知道的。再说,先前把他从沈家带出来,住进镖局里十多日,看着局势已稳,那小子非闹着回家,他这才无奈放人,横竖也不过五六日的光景。
蒋锋听完心里更加着急,看来就是沈季躲避战乱回家之后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他是发生了什么、如今身在何方。
赵奎知道事态严重,连忙召集了镖局里头的十几个人,一起在厅堂里商议起来,结合蒋锋他们带回来的消息,大家纷纷提出了自己的猜测。
毕竟初识,赵奎并不能完全信任蒋锋他们的言辞,干脆自己带上全部人马,往沈家赶去,一探事实真相。
☆、第27章战乱·失而复得
传说中,人在濒死之前,会出现幻觉,会见到那些生前一直想见却没见到的人或物。
沈季昏迷时是白天,接下来他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清醒时发现自己还是孤伶伶躺在山林中等死:树还是那些无声的树,藤蔓还是静默地、高姿态地倚在树梢俯视着他,那么冷清无情的空间!
迷糊时,有时看见的是早已逝去的沈父、沈母,携手笑眯眯地走近前来,母亲弯腰,像幼时那般亲热地将他抱在怀中,只见她的嘴在一开一合,父亲也在旁边微笑拈须附和着,侧耳倾听,却怎么也听不清,令沈季焦急万分。
有时看到的是哥哥穆东,着铠甲、披战袍,骑着高头大马跑过来,宠溺地对他说:“哥哥回来了,过来,这就骑马带你去贺州!”可每次当沈季欢喜地将手伸过去时,一切都消失在茫茫白雾之中。
“哥哥……连你也不要我了么?”清醒过来后,沈季蜷缩着,空蒙的眼睛木木地望着树梢,他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从最开始的恐惧、挣扎、到现在只能躺着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一个人彻悟的程度,恰等于他所受痛苦的深度。
濒死的幻觉么?真好,至少死之前,还能见到这些亲人,跟人世间最眷恋的人都能再相会,可……老天是不是弄错了?沈季吃力地皱着眉头表示不满——我死前想再见一面的人,还差一个,明明还有一个的,虽然我只告诉了自己的心,可难道苍天还不能窥破我这颗心?
快点啊、迟了就赶不上了,沈季心里拼命催促,如果他要来跟我告别,应该会和哥哥一样,骑着马儿过来的。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他骑马,可现在想来,他骑着马儿的样子应该就跟哥哥一样了。
执拗地睁着眼睛等着,直到再也撑不住——个贼老天,难道这么点小小的心愿都不能满足我么?我都快死啦!沈季眼里最后期冀的光散去,再次缓缓闭上。
“沈季,醒醒,能听到我说话吗?”
哼!来得这么慢,再晚都来不及了,看来老天爷有时也不大靠谱,沈季恍惚中,终于听到了蒋锋的声音,不仅如此,还感觉到他抱起了自己、焦急地在旁边问话。
忍不住用脸蹭蹭近在咫尺的温暖身躯!沈季嘴角慢慢弯起,似乎了无遗憾般陷入了深度沉睡——唉算了,原谅你了老天爷,好歹和这最后一个想见的人,相逢体验比起前几个亲人可真实多了。
“老三,这小子非常不妙啊,赶紧地,弄下山去看大夫,你光抱着有什么用?”一同前来的左镇在旁边不赞同地望着蒋锋——好不容易找着人,你扑上去抱一会儿也就算了,可这都抱了这么长时间、见鬼的蒋锋你居然还流眼泪?真是……真是……不分场合不分轻重缓急,没看见沈季只剩一口气了吗?
“老子让你撒手,沈季快死啦!被你小子活活勒死的!”左镇看着蒋锋已经失去了冷静,干脆上手狠狠弹了对方双臂的麻筋儿,这才把人给惊醒过来。“我就说嘛,沈季失踪了你小子这么着急上火干什么,原来如此……哥还以为你跟穆东关系好得铁磁铁磁的呢……”
蒋锋把沈季轻轻放回地上,牙关咬得死紧,任由左镇唠叨不答话。
“这手断了,不过接得挺好的,养上一段日子照样用没问题,看来他缺水得厉害,三儿来慢慢给人喂点儿水!……嘿,得慢点儿,哪能他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我说老三,你傻了啊?……够了……老子说够了!老三,把水囊给我,一会儿再接着喝!”左镇气得七窍生烟,觉得蒋锋此时的脑袋就跟驴踢了似的,傻得直冒泡!
他快速地检查了沈季的断手,把略松的绷带拆开,重新用笔直的树枝固定好;接着审视了一下沈季额头上的伤,“这儿不碍事,回头下山去彻底洗一遍,撒点药粉就行!呃……草,这……这个……老三你冷静点、冷静点哈!”
左镇掀开沈季掩得死死的衣襟,顿时傻眼了:眼前白皙细滑的上身遍布着青紫的痕迹,分明就是……就是不知道到这伤害什么程度。看着蒋锋瞬间双眼怒瞪,杀气都快化为实质性了,他赶紧先出言安慰:“当务之急咱们得赶紧带人下山,到时候把那王八羔子抓住了,哥随你怎么弄!”
蒋锋冷着脸脱下自己的披风,把沈季仔细裹起来,将人打横抱起,小心避开他受伤的手,大步下山。左镇则打起响亮的唿哨,宣告人已找到,兄弟们撤!声音尖利地回响在山中,引发此起彼伏的回应,这次一同来搜山寻人的,还有虎威镖局的一众镖师们。
迅速赶回山脚沈家,焦急等候着的还有赵奎的夫人赵方氏和怡安堂的大夫李肖,见到蒋锋抱着个遮得严严实实的人回来,料想就是找到沈季了,可看到那个凶神恶煞的大个子,问什么也不搭理,自顾自将人抱进屋子里,反手还把门给落锁了!
“开门啊,我瞧瞧沈季这孩子怎么了,你把门锁上干嘛?”李肖不解地站在门口叩门。
“就是,快点把门打开!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赵方氏更是直接上手把门拍得震天响。
蒋锋不管门外的讨伐,他快速地解除沈季的衣物,仔细检查了一番,忍不住松了口气——看来那畜生没得手,不然真不知道沈季醒来后,该怎么接受这样的侮辱和打击!他发现了沈季左边大腿处有一片青紫,看起来不像是人掐的拧的,倒像是半个足印!叹着气,迅速给人穿上里衣衬裤,这才把门外的人放进来。
“李大夫,烦您老人家给沈季瞧瞧,他身上有几处伤。”
“哼,这还用你说?刚才就是你耽误了老夫看病的时机!”李肖吹胡子瞪眼睛拎着医箱进屋。
左镇长袖善舞地坐在沈季客厅里,和众镖师相谈甚欢,早就成功地取得了这些人的信任,彼此间已经豪爽地称兄道弟起来。
“左兄弟,既然是穆东麻烦你们哥俩护着沈季去贺州的,那就实在是太好了,你们是穆东军中的兄弟,哪儿哪儿都熟悉,季哥儿跟着二位前去,再妥当不过了!”
“赵哥你们是不知道,这穆东啊,那可是真疼他弟弟,自从我和他相识以来,穆东每个月都得往家里寄好几回家书呢!偶尔我们也看他写的信,那对沈季的关心真是无微不至啊!”左镇靠着曾经拆阅过沈季那叠子信件,把里面的内容搬出来巧妙渲染,半真半假地得到了镖师们的一致认可。
“那可不,东子从小特别疼季哥儿,小时候哪回打架不是因为季哥儿?有好吃的、好玩的,都让着给弟弟呢,兄弟俩可真是要好得很!”
“是啊,季哥儿从小就是东子的跟屁虫哈哈哈!”
“……”
直至日暮西山,众人才离开沈家,赵奎夫人表示明日会带补汤过来探望沈季,大夫李肖也表示明日下午会过来复诊,左镇一路送走了这许多人,才懒懒地伸了筋儿关门进屋。
“老三,别盯着了,不多时人就醒了,伤势不重,就是虚过头了!”看见蒋锋坐在床前,半天一个姿势不动,左镇忍不住出言相劝。
“二哥,我担心沈季醒来,就不是沈季了!”蒋锋终于对着自己兄弟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担忧。
“你说的兄弟明白,可沈季再不济,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不管发生什么事儿,总得扛住!等他醒来,你就应该教他,赶紧把身体养利索了,去把那欺负他的混账玩意儿逮住才是!”
“二哥,沈季之前你是不知道,就为了两条死狗,指着咱们王爷的鼻子跳着骂了半天,幸亏我把他拖走了,不然都不知如何收场!”
“嘿,看不出来,这小子这么有种!真不愧是穆东的兄弟,虎兄无犬弟!”左镇毫不吝啬地出言夸奖。
“愣着干什么?沈季光喝药就够啦?他不用吃点什么?再说你二哥我在林子里钻了一整天,今晚就饿肚子啦?”想不到这老三也是这种人,简直有了小情儿就把自家兄弟给忘到脚后跟去了!
蒋锋赧然,仔细给沈季掩好被子后,就转出去厨房张罗晚饭去了,左镇随后跟上,惊奇地看着他三弟熟练在沈家厨房里忙活,连从柜子里搜出来的肉干都忘记了往嘴里塞。
“二哥,你说那畜生从青城县离开后,会赶往哪里呢?”这些人是一定要替沈季抓住的,简直该死,欺侮到沈季头上了,甚至害得他差点丢了小命,如果自己晚来几天,就真的只能为沈季收尸了,一想到这个,简直……
“难说,这帮人根本没住客栈,也没跟旁人打交道,在青城县也就呆了几天,还是猫在这沈家,估计是外地人躲避战乱跑这儿来的。幸亏最后在县里医馆找人治过伤,不然咱们怎么能去搜钟山呢!”
原来张祖林当日被沈季捅伤后,老管家张旭忠慌忙将其抬到了青城县鸿延堂救治,大夫在就诊途中听到他们中间有个年轻人抱怨说:“居然给那小子跑了,要不是这次咱们带的人少,非得翻遍整个钟山,把那小子抓住,到时候献给少爷,看他怎么死!”
而另一个老者则出言呵斥:“刘二,眼下少爷重伤在治,你个兔崽子就不能好好伺候着别多嘴了?沈季跑就跑了,咱们迟早得离开!”
幸亏当日有虎威镖局的人出手,根据沈家留下的那堆陌生衣物,整个县城跑,到处打听那几个高大的年轻外乡人,这才从鸿延堂听到了最为直接的线索。
☆、第28章战乱·雨过天晴(上)
蒋锋快速在沈家厨房里做出两菜一粥——那熬得细软的大米粥是给沈季醒了吃的。
“老三,手艺不错嘛!”左镇端起饭碗呼哧呼哧扒饭,抽空肯定了蒋锋的厨艺。
“沈季做饭更好吃,之前住这儿天天能多吃一碗饭。”快乐的日子永不褪色,沈季仿佛一个五彩圆润的小石子,“扑通”一声投进了蒋锋原本平静的心海,闹起的涟漪也不知道究竟要晃荡到什么时候。
左镇三碗饭下肚后才直起腰歇口气,收敛了一贯嬉笑的神态,盯着他的三弟,半晌才开口:“王爷也喜欢沈家的饭菜对么?爷把玉佩给了他,还有昨天沈季身边那把匕首,我可是看着爷刚来贺州就带着的,千里迢迢从京城带过来,怎么就都给了沈季呢?”
蒋锋脸色也沉了下去,刚想开口,却被他二哥打断——
“别跟我提这又是抵给沈季的食宿费用,这样儿的宅子这样儿的饭菜,用得动多少银子呢?再说了,一听说沈季不见了,爷怎么就这么干脆让你我亲自来找呢?嗯?”
看着自家兄弟嘴紧紧闭上一声不吭,左镇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长长一声叹息过后,他还是再加了几句:“三儿,那可是王爷!咱们契国拢共才几个王爷呢?你可千万别犯浑,咱们走到今天不容易,你那参将是多少军功多少血汗换来的,忘了不曾?”
“二哥,我没忘!对王爷的吩咐兄弟一贯怎么样、二哥是知道的!我去瞧瞧沈季醒了没,二哥歇会喝口茶。”蒋锋说完端着米粥就去沈季屋里。
此时沈季已经清醒了好一会,刚开始他错愕地看着四周,明确知道这是他自己屋子的摆设,可偏偏不大敢相信——难道这又是幻觉?老天爷不忍心让我死在荒郊野外、而是要让我的魂魄在家中安逝?这也未免体贴过头了吧?
过了好一会,他才相信自己是真的活着从钟山上回到了自己家中,身上的伤都被妥善处理好,嘴里也感觉到了药味——难道是被那帮人渣找到了还抓回了沈家?
想到这里他冷汗“刷”的就冒了出来,急急掀开被子准备下床,谁知刚坐起来,房门就被推开——
“醒了?过来喝粥。”蒋锋把粥放在桌子上,走过去把沈季架起来,搀扶过去。
“腿怎么样?大夫说只是骨裂,养上个把月就能好彻底。”
沈季原本惊恐的眼神在看到蒋锋之后,先是万分欣喜,随即低下头去,不知该如何面对。
“怎么?脑子也磕着了?怎么这么呆呢,快吃!”蒋锋把汤匙塞到沈季手里,看着对方一声不吭低头发呆的样子催促。
沈季此时闻到新鲜大米粥的香气,顿时什么也放开了,左手抓紧汤匙,埋头大口大口喝粥,幸亏这粥也已经放凉,不然他也吃不了这么快。几下子吃完,其实根本没吃饱,可他也没吭声,讷讷地放下汤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