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这次,王爷。”
宁王挑眉看着文以宁。
“以后王爷你也不会赢了。”文以宁眯起眼睛,忽然笑了笑,凑近宁王耳边,对着宁王说了一句话。
宁王本来寒着的脸在听见了这句话之后,突然瞳孔大张、面色惨白,浑身颤抖了起来。宁王指着文以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文以宁勾起嘴角一笑,退了一步道:
“王爷,我们今日,言尽于此,好走不送。”
说完,文以宁转身扬长而去,再不看宁王和他的鹰犬一眼。反而是宁王,仿佛是见到了勾魂索命的厉鬼一般,怪叫一声就从文以宁的大帐之中逃开了出去。
这会儿,反而轮到文以宁身边的几个人惊讶地望着文以宁了。
“主子,王爷怎么了?”如意凑过去,看着文以宁,“你和他说什么了?”
看着如意那小狗一般的眼神,文以宁笑着捏了他的鼻头一把,走过去床榻旁边坐下来道,“我只是告诉他,十多年前那个雨夜,我知道凌与枢身上的药是他下的。”
“药?什么药?”
文以宁瞧着如意那种紧张的神情,无所谓地笑了笑,“自然是春药。”
“春——”如意尖叫,可是才叫了一声就自己捂住了嘴巴,不可思议地看着文以宁。
卫奉国此刻已经穿戴整齐,听见他这么说,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文以宁的肩膀。文以宁却伸出手覆盖在卫奉国的手上道:
“否则你当真以为你主子我是美艳到不可方物,能让当朝太子不过一面之缘,就愿意为了我肝脑涂地吗?甚至愿意为了我放弃锦绣前程?”
如意目瞪口呆、卫奉国却皱起了眉头:他原以为,十年前文以宁害怕、害怕的是因为那个雨夜凌与枢对他用强,所以一直以来不能安枕。却不知,其间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文以宁看了看卫奉国还有呆愣的如意,满不在乎地笑:
“这是他们两兄弟的事,我只是知道凌与权那小子绝对没有安好心就是了,十多年了,事情都过去了,否则凌与枢又怎么会问我那句话。”
文以宁虽然在笑,目光却飘远了,凌与枢曾经问他,如果他们当初没有用那样的方式开始,他会不会爱上他。
叹了一口气,这问题始终没有答案,文以宁收回目光对着大帐之内那个宫女说道,“也该尽早通知王爷,宁王此次听见我这句话,恐怕迟早要反,请他留意江南的动向。”
那宫女娇嗔一句:
“文公子当真是不懂女儿心思,怎么瞧出妾身来的?”
“王妃天生俏丽,断不会隐没在宫廷之中。”文以宁看着晋王妃,没有想到这个女人这么大胆,不仅执意留在王宫之中,更是悄悄跟来了北巡的队伍之中。
还没有等文以宁问晋王妃为何要跟着来到此处,如意扑通一声就冲着文以宁跪下来了:
“主子,我有话对你说。”
文以宁被如意此举吓了一跳,连忙去扶起如意来:
“有话起来说,怎么好端端的要跪我?”
如意咬了咬牙,又看了看晋王妃,终于露出了决然的表情——此刻文以宁才发现,如意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小孩子了,在他没有露出天真神情的时刻,好像就是变了另外一个人。
“主子,其实十多年前,我骗了您。”如意开了口,神色安然。
“我并非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卖身进宫。”
“我,来自苗疆。是个苗人。”
☆、第五十七章
如意看着文以宁的眼睛,从下往上的目光,透过睫毛,显得有些苍白脆弱。可是一双眼眸漆黑明亮,如同如意送给他那个手串一样,像是黑色的琥珀,晶莹泛光。
如意说,他来自苗疆,是个苗人。
文以宁忽然觉得有些冷,若不是卫奉国在他身边、将温热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全部的热量全部来自那温热的触感。
温暖,并且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大约是看出来他的不正常,如意有些慌了,连忙上前来,期期艾艾地说道,“主子,您莫慌,听我继续说。”
文以宁看着如意,好不容易将心里发憷的感觉压下去,却听见了旁边晋王妃柔柔地开了口:
“文公子,还是我来说吧,这孩子他呀是我的族人——”
十余年前,文以宁刚掌握芙蓉印,施计是的凌与枢直接将权柄交给了他。一心想着复仇的文以宁从没有放弃找寻和同谋者。陈辉也好,晋王也罢,都是他选中的人选。只是没有想到,当年他在王府的时候,凌与枢送与他的人之中,竟然已经有了他人的细作。
“苗人需要更多的领地,”晋王妃坦言道,“而且我的族人若没有晋王的庇佑,定然早就相识南岭鬼族、漠北大戎一样被你们锦朝征服。”
眨了眨漂亮的眼睛,晋王妃严肃地说了一句,“若是那样,神明是不会原谅我的,祭祀大人也不会原谅我。我好不容易……”
想起什么似得,晋王妃脸红了红,竟然也难得露出了小女儿心思的一面,却借着说出让文以宁觉得可怕的事:
“十余年前,祭祀大人算准了文公子你一定会助我们苗人夺得蜀中宝地、寻回我族中圣物,所以我们在族中挑选了十对年轻的苗人和苗女,他们自小学习中原文化,饮食起居也由王爷派来的人细细□□过。”
“只是没想到,”如意开口打断了晋王妃的叙述,“最后活着到了京城、经过重重筛选、来到主子你眼前的,也便就只有我和小池。”
“小池?”文以宁记忆中并没有这样的名字和人。
“小池是我自小的玩伴,”晋王妃明艳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悲伤,“可惜你们锦朝的皇帝对文公子你爱得太深,你身边一个侍婢都不会留下。伺候你的人都经过了重重的筛选,他依旧不放心,最后还是只能阉了……”
听到这里,文以宁捂住了自己的嘴,满腹的不自在。方才卫奉国宽衣已经给了他极大的震撼,如今又听见了如意的来历,那残忍的伤口带着鲜血淋漓的“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凌与枢曾经那么开心地抱着刚出生的二皇子,对着他说的,以宁,这孩子我给他取名桐舟,你说可好。
他以为自己早就已经看透,早就已经不去想了,可是为何如今听见旁人用平淡的口吻叙述他的过去,不,该是他和凌与枢的过去的时候,文以宁忽然觉得,他与凌与枢同罪。
谁也没有欠着谁。
或许,凌与枢那悲伤的一问,他并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害怕那个答案说出口,就将他这么多年来想要复仇的隐忍,还有精心的谋划,全部付之一炬。
忽然,
肩头微微一痛,文以宁抬头看着卫奉国,卫奉国却坐下来在他身边,将他整个人圈在了怀里,更在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我早说过,他爱您,而且比您想象中爱得深、爱得切。”
文以宁心里有些梗,想要从卫奉国身边挣脱出来。可是卫奉国却收紧了圈着他的手臂,这次反而是朗声让在大帐中的人都听见:
“可是如今,您想后悔也不成了——”
“主子您不必过意不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如意朗声道,“况且,我也不后悔跟着您。”
人一旦活着就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文以宁看着如意,微微点了点头,半晌才清了清干涩的嗓子,轻声道:
“可这辈子你都……”
如意摇了摇头,阻止文以宁继续说下去,反而看了平安一眼:
“若不是遇见您,我不会知道中原是怎样,也不会遇见平安,更不会知道您在中原的王朝之中,哪怕是站在了权力的巅峰,也活得如此不易。”
这些,不知道总要比知道来得幸福。
话没有说出口,文以宁只是静静地听着如意说,如意说明了当初他们苗人和晋王谋约,公主和晋王联姻,而晋王负责将这些苗人送入中原皇朝。文以宁同晋王谋约,晋王则派如意在文以宁身边,时刻给晋王和苗疆传递讯息。
“王爷平生不信人,”晋王妃挽起自己的手袖,露出一截小臂给文以宁看,“文公子瞧瞧这个。”
文以宁本下意识想要回避,却不得不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晋王妃的手臂上有一段殷红的细线,再细细一瞧,却发现是顺着血脉直通手心:
“这是?”
“这是一种毒,”晋王妃笑,“文公子,方才妾身才同你讲过王爷不信旁人,此毒无他效,只将下毒者和中毒者的生命牵绊在一起,生生死死都在一起。像是我们苗疆的情蛊。”
文以宁又想起凌与枢驾崩的那个下午,雷雨天闷热让人烦躁,晋王的那份折子上面“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八个字,写得十分工整。
如今想来,恐怕是晋王找人代笔罢了。
晋王不信旁人,苗疆女子善用蛊毒,晋王到底畏惧,所以和王妃互相牵绊。人前做出许多恩爱样子,只怕不是担心王妃的安危,而是担心自己。
文以宁长叹一口气,又复言道:
“那么王妃和如意,你们此刻对我和盘托出一切,是否我的身上,也有毒、或者蛊?”
这次反而轮到如意和晋王妃两个人惊讶了,文以宁看着他们的神情,立刻明白自己所料不差,更想通透了如意前些日子为何会有那般奇怪的举动。
摇了摇头,文以宁往后一靠,微微倚在卫奉国的肩上:
“看你们二人的神情,定然是我所料不差。想不到我文以宁一生与人对弈、玩弄人心,用人来谋权、做棋子,最终也是成了别人手中的牌骰。机关算尽,却不知黄雀在后。”
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文以宁闭了闭眼睛,只觉得荒唐。
回忆往日种种,文以宁忽然明白为何如意这般不懂看人眼色、这般的莽撞,竟然能够在他身边十多年之久,原本以为如意是有高人相助,或者平安暗中的帮忙。如今细细想来,才知道如意也是善于用蛊的苗人,什么人不能控制。
苗疆最可怕不过蛊毒,之后便是降头师。书上记载的那些个降头术,能御百虫千兽,使人做傀儡,起死回生,神乎其神。
如意来自苗疆,控制一两个中原的宫人、宫女,原本不是什么大事。
而那日午后,在明光殿外“偶然”遇见晋王妃,想必也不是什么巧合,晋王妃定然是在那个时候就给自己下了蛊毒,他才会忽然晕倒,此后次次晕倒——韩太医又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必然是因为蛊毒的缘故。
想清楚了这些,文以宁挣开眼睛,继续说道:
“晋王老谋深算,宁王和瑞儿未必会是他的对手,就算没有我帮他,王爷也可以在天下有一番作为,却不知为何还要对我下这蛊毒?又是何种蛊毒?”
“此蛊名为忘川,”晋王妃解释,却见文以宁听见这名字忽然变得惨白的脸色,她有些难过地摇了摇头继续道,“看文公子神情,必然知道此蛊厉害。”
“那……”文以宁自觉自己声音已经出了颤音,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问,“蛊引在谁身上?”
晋王妃摇了摇头小声道,“没有人……蛊引,不在人身上。”
文以宁这会儿更是惊讶,摇摇晃晃地从卫奉国的怀中站了起来:
“王爷与我无冤无仇,何况我……有不是锦朝凌家之人,他、又何苦对我下这样狠的蛊毒?他既要报复,为何不找凌家的人,偏偏找我?!”
说完,文以宁再也不管卫奉国和这大帐的人,直接掀开大帐的帘子跑了出去,他太压抑——知道了这么一件事情之后他需要释放。
赤足跑出去,文以宁根本无心去理会脚心上传来的痛,草原上的草看上去很温柔,可是根植在漠北高原上,根须并不是那么的柔软,血流出来,竟还不如心里压抑的痛来得痛。
为什么偏偏是忘川?
当初,太祖皇帝建立锦朝之前,带着自己的小梁军已经占领了如今锦朝的半壁河山,徒留在临沂的晋国,晋王颜惜阴韬光养晦数十载,还有映海上的海盗为帮手,足以与太祖的军队一战。
殊不知,当时的宁王先祖与晋王谋约,在尘湖密谈一夜,没人知道他们之间谈论了什么。只知道那一夜之后,晋王颜惜阴愿放弃唾手可得的天下,臣服于太祖皇帝,更自愿放弃百年家业,带领族人入了蜀中。
“尘湖一夜”,也被后世用来形容那些永远无法知道的秘密。
奈何,
正是从这么一夜之中闹出了矛盾,太祖怀疑宁王和晋王之间有了什么,便在宁王身上中了忘川一蛊,蛊引也不是人,而是一座宫殿,一座华美的宫殿。
☆、第五十八章
传闻阴间生死途上,忘川河上架着孟婆桥,桥头孟婆站着给来往幽魂送上解千愁的汤。一饮能忘生前事,然后再入轮回往生。
忘川上徘徊的亡灵,岂非是一生不忘、生生世世不忘,矢志不忘。
太祖皇帝将蛊引放在了宫中那座为了宁王先祖修建的永宁殿之中,宁王此生,断离不开那里,若是蛊虫距离蛊引太远,蛊毒发作,万蚁蚀心,痛不欲生。
生不能离,死不能往。忘川河上,徘徊忘川。
蛊引在永宁殿,宁王一辈子都不能去蜀中,而晋王也不得召见不能入京。这些过往从《锦绣书》的只言片语之中可窥视一二,可是现在的文以宁却觉得好笑。
他不是那个当初惊才绝艳,一篇《东明赋》就让六国主君对他生死不忘的宁王。他也不是凌家皇室的□□,痴心痴情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爱一个人。
晋王用了这份毒,岂非要将他一辈子都绑在一个地方,永远不能离开。
文以宁想要大叫,想要哭喊,可是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只能孤身一人站在广袤的草原上,忽然觉得这片天地距离自己太远、实在太远。
忽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伴随着那人低沉好听的声音:
“王妃和如意都同我讲了,他们没有追出来。”
文以宁没有回头,只是忽然伸出手,张开五指对着远处的月和苍穹星斗,苍白的脸色、趁着他的无神的双目:
“伊洛,你看,这天,离我原来是这么远。”
他唤了他伊洛,而并非“卫奉国”。
卫奉国走过去将他的手拉下来我在手中,轻声说了一句,“我们戎狄有句话,人在哪里,天便在哪里。牛羊水草都会跟着在那里。”
文以宁回身看着卫奉国,认真地低头说道,“你知道忘川是一种什么蛊吗?”
卫奉国愣了愣,点点头,“知道。”
“你知道中了这种蛊毒,我一辈子都无法离开蛊引吗?”
“……知道。”
“你知道这意味着我永远不能离开京城、不能和你去草原,不能放下这一切……你、你知道吗?”
文以宁越问越急,声音却越来越小,看着地面,忽然眼前一花。
卫奉国没有多的废话,只弯了手臂将他抱起来,文以宁只能坐在他的臂弯中低头看着他,这个男人、或者说太监还是那样的笑着,笑容里面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卫奉国开口了,带着脚上有血迹的文以宁往大帐方向走过去,他的手臂很稳,被他抱着有一种好像什么危险都没有了的感觉。
他说他们戎狄崇尚白色,他说他们戎狄喜欢草原上的狼。
“无论您能不能离开,我说过的话、想要做的事情,都不会改变。”卫奉国继续走,也一边走一边说。
“我说过,您不能后悔。”
“您若是在京城,一辈子都不能出来,我自然也就在京城守您一辈子。您若是要来草原,我便策马随您身后。苗疆、鬼岭、映海,或者是天涯,只要您想去的地方,我便会想办法陪您去。”
文以宁听着,忽然有点想笑,中原人都说戎狄野蛮、血腥,只懂得杀戮和劫掠。可是如今这个卫奉国,倒将情话说得如此顺溜,难怪后宫的老嫔妃们,特别喜欢卫奉国。
或许是知道文以宁在笑,卫奉国叹了一口气道:
“您别以为这是甜言蜜语,中原士大夫重誓诺,我们戎狄却觉得口头功夫不如行动来得痛快,您中蛊毒的事情,我自会想办法帮您解决,这些话也不是假大空,您信……”
“不,我信。”
文以宁打断了卫奉国的解释,过去到现在,人一旦活着就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他既然你选择了相信卫奉国,自然不会后悔。
而且,文以宁记得卫奉国同他说过的,那个草原上的狼的故事。
再回到大帐之内,晋王妃已经不见了,如意担忧地看着文以宁,刚开口说了一句“主子你的脚……”就被文以宁做了个手势给制止了。
“如意,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想要问问你。”
如意听了这话,一愣,然后走过去帮卫奉国打了热水、拿了伤药,来到榻边看着文以宁道:
“主子您说,我必定知无不言。”
“你既说你是苗人、又是晋王派在我身边的细作,”文以宁顿了顿,还是用了这个词,只是略微歉意地看了如意一眼,“晋王要对我下蛊毒,如意你为何要阻止呢?”
“若我所料不错,你那日送我的那个手串,应当就是防止王妃给我下蛊的物什吧?”
如意点点头,脸却有些红了:
“主子,说出来你莫笑我,其实我在很早之前就不给晋王传递消息了。晋王后来决心娶公主,带着公主入京,就是因为我不再给他传递正确的消息,想着要给您下蛊毒,也是王爷威胁公主这么做的。”
文以宁一愣,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既然如此,如意前后言行不一,也可以解释了。
见文以宁不说话,如意拉着文以宁的衣袖可怜兮兮地说道:
“主子,你可不能嫌我,我如今是再回不去苗疆了,您若是不要我,我可没地方可去了——”
文以宁本没有这等心思,平安和如意跟着他十余年,他又怎会因此就不要如意。只是,文以宁故意笑了笑,刮了刮如意的鼻子道:
“小如意,我不要你,平安还要你啊。他武功高强,就算带着你,也能在江湖上闯出一片天地。你已经见过了京城繁华,也该去江湖上见识见识他们的侠义。”
如意皱眉,吸了吸鼻子道:
“用不着他带着我,我自己也能去江湖上闯荡!我们苗疆的蛊虫,可不是吃素的。”
文以宁被如意逗乐了:
“好,既然如此,你还怕什么呢?”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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