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运缠身作者:风溯君
第24节
是啊,他究竟是个警察还是帮凶?
旁辉在内心自问。
他在病房里看着沈晾进出的时候,何尝不知道他在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沈晾寸步不离地看护他,一直到他好得七七|八八。沈晾没有告诉过他他的想法,但是旁辉知道沈晾想要做什么。他是沈晾的帮凶,甚至帮助他将自己送向危险。
他想起了吴奇留下的最后一段视频,那一段视频除了他和沈晾没有任何人看过。
“……你之前问了我很多问题,但是始终没有告诉我你看到的结果。如果你看到了这段视频,我想你应该已经得出了那个答案……我想你现在一定恨我恨得咬牙切齿,但是没有办法,谁都要做选择,是个人就要面临困境……”
谁都要做选择。
吴奇死去的前夜,旁辉坐在沈晾的背后在黑暗里问他:你想他落网吗?
沈晾不知道旁辉的心脏跳得很快,他害怕得到沈晾的沉默,但是沈晾沉默了。
沈晾没有回答。
旁辉知道沈晾回答不出来。吴奇必须落网,除此之外,他们找不到任何办法拯救自己。
旁辉在那个时候已经知道了——
他一个晚上没有睡着,等待着沈晾的答案。一面天堂,一面地狱。
谁都要做选择。
“在醒来之前,我一直在考虑,我会不会死在高烧里,或者被那些呜呜乱叫的小车追上,但是现在这两件事都没有发生——至少现在没有,就像那句话说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的运气一向很好。”吴奇说。
吴奇不想死亡,他不是自杀的。
“如果我将你预测的一个必死的人,用我的能力控制他不去死,事情会不会发生改变呢?”
“你会给我这个机会吗?嗯……你会吗?”
“你知道是谁赢了。”
沈晾预测了吴奇的死亡。沈晾杀死了奇。
旁辉知道。
漆黑的夜色里,沈晾紧紧攥着方向盘,有一个人坐在他的后座。他的腿部受了伤,腹部中了一刀。他拔出子弹的时候还是微笑着的。他很高兴地说:“你能想象得到吗?你现在和我一样在逃亡。也是这样一个晚上。
“就连我们逃向的目的地都一模一样。”
“我没有在逃。”沈晾硬邦邦地说。他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下去,沿着脖子浸湿了里面的白色衬衫。
“不,你在逃。”青年说,“你杀了人。”
“我没有杀人。”沈晾漆黑的眼睛扫向四面,闯过了一个又一个红灯。无数喇叭在朝他鸣叫。
“等到他们进了医院,也就离死不远了。”青年说,“而且,你知道你杀过人。”
沈晾的嘴唇干裂。他的脖子有些颤抖。
“你杀了我。”青年说。
沈晾猛地看向了后方。后座上什么人都没有。
尖锐的鸣笛声将沈晾猛地拉回前方。他慌乱地打方向盘,让两侧的司机迎面相撞。混乱的光线,四面闪烁的灯光,将沈晾的视野笼罩成一片光怪陆离的景象。他把稳方向盘,踩下了油门。
他一直在试图遗忘。遗忘自己的能力,催眠自己只能够预测。他一直在逃避自己的未来。
“你看到过你自己的厄运,”青年的声音再度出现了,“一片漆黑。是吗?”
“你从失忆之后醒来就不再记日记了,因为你发现记日记可能让你看到自己的未来。对吗?”
“你是个胆小鬼。”青年说。
“闭嘴!”沈晾从嘴唇的缝隙里愤怒而压抑地吐出两个字。
“就像我能发现我的能力在不断削弱,你也能发现你的这位‘好朋友’的力量在不断增强,它是你的影子。”
沈晾紧紧抿着双唇。
“无论你如何修改你口头告诉对方的厄运,他们都会以你的记录本上所记载下的时间和方式死亡,你从来都没有摆脱过它,”青年笑了,“我现在有点儿可怜你了。”
“它只能‘做坏事’,而我,起码还能让人做点儿‘好事’,”青年压低了声音说,“你永远也摆脱不了它。”
“走开!”沈晾大吼着,双眼里承载的湿润终于无法再被眼眶承受,决堤一般涌出。他整整二十年里都在试图反抗,试图证明自己的预测并非绝对,他整整二十年都在试图证明自己的命运不是既定的,但是他从未成功过。他一声不吭,一边用力擦掉眼泪,一边转动方向盘,加速向他的目的地冲去。
“你的能力很强,哪怕我在最后一刻也没能阻止它把我拖向死亡,”青年轻轻地说,“任何人都是自私的,‘吴奇不该死’——这个想法也仅仅是想法而已。我很高兴你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也许是为了那名特种兵?我很高兴……因为现在……你和我一样了……”
“闭嘴……”沈晾的声音很低,带着轻微的哽咽。
“你是幸运的,”青年的声音拉得很近。沈晾从后视镜里看到他靠在自己的椅枕边,轻轻在他耳边说,“你知道有人爱你。”
“滚开!滚!!”他愤怒而绝望地大吼。
吴奇的身影烟消云散。
“他要去哪?”驾驶座上的李建昭低声开口。
他们的目标正在一路向城中冲去,现在的方向偏向东南。十几辆警车就跟在他们身后,紧紧追着沈晾。
旁辉没有说话。
就在一片寂静中,卢苏麒忽然怯生生地说:“是不是……沈英英的别墅。”
王国楞了一下,接着他的目光渐渐明亮起来。
“对,是沈英英的房子!高鹗湖边上……吴不生难道在那儿?”
李建昭一个紧急刹车让车里的人全数向前扑去。
“出车祸了。”李建昭看着前方乱作一团的交通。
“现在就去沈英英的别墅,绕道。”王国严肃而快速地命令。
“走东面高架!”卢苏麒大叫。
一直沉默的旁辉在看到车头转弯之后,忽然颤抖着双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拼命地按按键。那头的“嘟嘟”声在寂静的车厢空间里不断蔓延开来,然而一直没有人接听。旁辉反复不停地重拨,直到李建昭按住他的手,说:“辉哥……”
旁辉用虎口捂住自己的眼睛,低沉地说:“我看不见他了……我看不见他了……”
他握紧了手机,死死咬着牙关,口中溢出了低低的呜咽声。
“辉哥,我们走高架,你别急,马上就能追上他!”李建昭觉得自己心里也极为难受,他加大了油门,很快上了高架。
“王队,后面的人问跟我们还是继续跟……沈晾。”戴着耳麦的李建昭向王国汇报。
“……分两路。”王国说道。他看向了旁辉。旁辉的手还紧紧捏着手机,草草包扎的手将手机埋在了血污里。他的一条腿裤子撕开了,近乎碾断的膝盖糊成一片。整条暴露在外的腿在夜色下都是黑漆漆的。
他们在高架上开了整整一个小时。旁辉持续不断地拨那个号码,始终无人接听。屏幕上的“阿晾”亮得刺眼。
王国突然相信旁辉知道一切还装作一无所知地配合沈晾,他忽然理解了。
有些事情不能以制度和职责来衡量,就像当年旁辉给他打电话,对他说的那三句话。
“我去见过沈晾了。”
“我决定救他。”
“他是无罪的。”
他们是人,不是机器。
旁辉打开了车窗,让夜风将车内近乎凝固的血腥气吹散。他看着外面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在长达一个小时的追赶中渐渐平静了下来。屏幕还亮着,他的平静仿佛是一种爆发亦或崩溃的前兆。
沈晾在车里是什么心情呢?他会哭吗?他一直很坚强,从来没有被击垮过。他要去找吴不生。他的能力一向很强,只有他知道吴不生在哪里。
“如果一个城市里埋藏了一颗定时|炸弹,只有一个人知道它的位置,你会对他严刑拷打,甚至捉拿他的家人来逼问出□□的位置么?”旁辉忽然低沉地说。
“什么?”李陌皱眉骂了一句。
“爆炸的倒计时马上就要到零了。你会使用酷刑来获取情报么……比如砍掉他的一只手、一只脚……甚至是——杀死他,才能保证一个城市的安全。”
旁辉在那一刻明白了吴奇的意思。
吴奇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他同时是那唯一的知情人。
只有抓住吴奇,他和沈晾才能够获得赦免,然而被抓住的吴奇,唯一的下场就是进入特殊监狱。在沈晾眼里,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吴奇知道沈晾不会将他送进那个监狱,死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我帮了他做过很多事,你要知道如果我回去,我还会帮他做更多的事……你会给我这个机会吗?嗯……你会吗?”
吴奇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沈晾,他等待沈晾的裁决。
而现在,沈晾将一枚定时|炸弹扔给了旁辉。
☆、第90章chacpter88
车慢慢地停在了沈英英的别墅外。别墅一片漆黑。沈晾抬起手腕看了看自己的表,凌晨四点十五分。
也许人走到最后一刻,总是平静又绝望的。
沈晾坐在驾驶座上,坐了好一会儿。仿佛有一个青年坐在他后面,正静静地看着他。
吴奇在凌晨时还去睡了一觉。他睡着了吗?
沈晾看着那幢仿佛无人的别墅,看上去很平静,但是双眼却是赤红的,方向盘上有湿漉漉的痕迹。
他得快一点了,马上就要天亮了。
沈晾开门下了车。他走进了别墅。别墅的栅栏没有闭合,像是等待有人进入。他推开夜色下显得黑漆漆的红木门,踏了进去,脚步在地面上发出了空荡荡的回声,接着静止。
“你看着你妻子去高鹗湖的时候,是不是也就这样坐在这里?”沈晾低沉地开口了。
“嗯……不太一样。”在长久的沉默后,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在空旷的客厅里同样被放大了。
“不太一样。我现在有点兴奋——和你差不多。”沙发上有一个影子动了一下,一只手伸入了窗户透进来的光里。
“棋逢对手很难,太难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一个。”对方看了看自己的手。手的无名指上还戴着一个婚戒。“我都不太舍得杀你了,没有第二个人像你这么了解我,就算我们从来没有正面对话过。”
沈晾只当面见过吴不生一次,就是在将吴不生送进监狱的法庭上。满庭的证人和警察,吴不生就盯死了他一个。
“可惜,我这种人不能有知音。”吴不生说。他的声音听上去不算年轻,但是很沉稳,很健康。沈晾听得出来。“你我——我们这种人,都不能有知音。”
“无论是你曾经的,还是现在的知音……”
沈晾忽然被一侧大力掀倒,一柄锋利的匕首擦过他的脸,钉在地上,沈晾的心跳震到了最大,他在夜色里看到一个男人向他伸出手,用力扼住了他的喉咙。沈晾看清了那张脸——安钦文。
“我特别喜欢烹饪,把一些生涩的‘原材料’,一点点加工、烤熟,到最恰当的火候,烹饪到最可口的时刻……”吴不生慢慢地说,“就比如,舒雷鸣……那几个。”吴不生似乎想不起来那几人的名字,随意地挥了挥手。
沈晾死死盯着上方的安钦文,观察着他的每一步举动。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你是不是连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都不知道?”安钦文带着一种狂热笑了,“你知不知道我奋斗了十几年,打败了多少人才获得进入省法医厅的资格?我只要再有几年主刀法医的经验我就能进去了!但是你!”安钦文又加大了手上的力气,沈晾吃不住劲,反抗一点点弱化下去。
安钦文做了他的助手不久之后就离开了,他转移到了另一个省份。在许多人的路上,沈晾都是他们的拦路虎。安钦文是沈晾唯一关注过后途的人,他知道以安钦文的能力,他很快能成为另一个城市的主刀法医。他不知道安钦文为什么这么恨他。
“我的生活里全是你的影子,就算离开阳城,你也阴魂不散。所有人都问我,‘你是不是和沈晾共事过?’‘他是不是特别厉害?’‘你为什么调过来?技术太差?’就连案例里也几乎都是你的名字!他们根本不知道沈晾就是个连正常沟通都困难的神经病,危险人物!”安钦文朝他咆哮。
沈晾心寒地看着安钦文:“是你把我的资料给他的?”
“有人高价收购你的信息,还能帮我去我梦寐以求的地方,我有什么理由不给他?”安钦文冷冷地笑了。
“……你想杀我?”沈晾抿着苍白的嘴唇,“为了这你能杀人?”
“不是只有我杀人。”安钦文低声说着,再度加大了力道。
沈晾的身体僵住了。他仰起头,脸色因为窒息而涨得通红。“你疯了……”
“他没疯。”吴不生说。
“现在全城都在追捕你,你是个逃犯,而他是个法医。”
吴不生笑了。
“你是个特殊人物。”
沈晾感到了窒息。晕眩一阵阵袭上来,他的双眼看着安钦文反射冷光的镜片。
“你杀了那个特种兵的朋友,你猜现在他还会相信你、保护你吗?”吴不生轻轻地说。
沈晾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知道全城都在追捕他,第二天的阳光一出现,他就会无所遁形。整个社会都会知道他杀了人,用自己的能力。他是个杀人犯。他永远无法摆脱之前的罪名,哪怕在当时他是无罪的。
而这一切都不如旁辉的不信任所带来的更让他觉得崩溃。
他早被家庭抛弃,在这十年里他承受了社会带给他的倾轧,在这个无处容身的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回应了他发自内心最深处的求救呼唤。
而现在,他杀了旁辉心中最亏欠的人。他踩出了最后那一根底线。
他追了一个罪犯十年,他几乎知道对方的所有罪案,但是他却无法通过正当的方式制裁他。他唯一凭借的东西,正是让他身陷牢狱的罪魁祸首。他的能力只能让他下地狱,却无法制裁任何一个罪犯。
沈晾感到了一种从心底升腾起来的疲惫和愤怒。他长久地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对付吴不生的意义,他模仿对方的心里轨迹,拟合对方的犯罪行为,他不断逼近对方,努力做到和对方同步,但当他们同步的那一刻,沈晾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罪犯。
他是个杀人犯。
他长久以来坚持的最后那根底线,脆弱而纤细,无限靠近他,他只要轻轻一碰就能将它摧毁。
——就像是摧毁沈晾心中曾经装载的对人的信任一样轻易。
他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他能预见人类的厄运,甚至死亡。
而现在,他能控制它们。
沈晾的眼球向上翻去,他能看见自己的神经、血管、在黑暗中的一切。他看见了安钦文。安钦文像是一只暴毙的昆虫一样僵直了身体,又蜷缩起来,慢慢地滚到地上。沈晾挣脱开他的手,慢慢地站了起来,在地上用力了好几下。他的肌肉还在酸疼,因为他承受了王国和李建昭的厄运。
他气喘吁吁地站了起来,内脏在揪痛。那是舒雷鸣等人的厄运。
死亡是什么?
死亡是一个人能够经历的最可怕也最轻松的事。
从一处致命伤扩展到全身器官到细胞的全面衰竭。
如果连死亡都能轻易控制,他还是真正的人类吗?
他看到黑暗里的人举起了枪。他们是宿敌。他们也是同类。
吴奇说过:“我知道他一直在找一个人。一个想要杀又舍不得,一个想拉拢又不放心,一个和他斗了十几年的人。”
“你知道我有多羡慕这个人,入狱是一起入狱的,出狱后也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人在被扼死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兴奋感,甚至比性高|潮还要激烈。你们差点互相扼死对方,这是我……永远也做不到的事。”
“我后来才知道,那个人就是你。”
吴奇在黑暗的车厢里,贴着沈晾说:“我很高兴……因为现在……你和我一样了……”
——你杀了人。
旁辉在车尚未停下时就打开了车门跳下了车。他在地上踉跄了一下,向沈晾开过的那辆车冲去。那辆车的车门开着,里面没有人,别墅没有灯光。但是他们在靠近之前,已听到了一声枪响。这一声枪响生生让旁辉在座椅上弹跳了一下。一身热汗像是潮水一般汹涌而出,接着又迅速冷却下来,刺激了他的脊背。
旁辉看了看表。五点了。
杨平飞连忙跳下车,一把拉住旁辉,却只拉住了他的衣角。旁辉连滚带爬地往前跑,受伤的腿像是一条残缺的器官,破出体表,无用地耷拉在一侧。他用力蹦跳,满身的汗在冬日里浸透了单薄的衣服。他身上还穿着病服,在微光里十分显眼。
王国冲上去一把扑倒旁辉,李陌端着枪就跳下来,一瘸一拐地也向前冲去。卢苏麒站在车边上,下意识地掏出了相机了纸笔,却又犹豫地捏紧了拳头。
杨平飞扛起地上的旁辉,对王国说:“王队,你看着辉哥,我去看看!”接着他迟疑了一下,对卢苏麒招了招手,“你跟我过来。”
卢苏麒连忙跟上了杨平飞,越过李陌向前小跑。
旁辉用力挣脱王国,一意孤行地往前,王国怒吼道:“旁辉,你还要不要命了!”
“我要沈晾的命!我要我爱人的命!!”旁辉如同一头濒临崩溃的雄狮一般凶猛地咆哮。他的双眼如铜铃一般瞪大,身体前倾,像进攻前的蓄势待发。